来人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声音被风chuī散。他正视着公园,身姿就像哨兵一样端正。
他又开了口。这一回,芦村亮一听清楚了。他像装了弹簧一样,从长椅上跳了起来。
“小亮。”
来人看着前方,唤着亮一的名字。云朵在他的脸上投下yīn影。那张脸本来就被帽子和衣领挡住了一半。
亮一急忙迎了上去,走到只剩一尺的距离,始终凝视着他的侧脸。
“果然是……”亮一倒吸一口冷气,“果然是您吗?”
来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视线依旧朝着公园。
“是我……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然而,那却是亮一似曾相识的声音。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真是令人怀念。
“小亮,恭喜啊!我看了报纸。你已经当上博士了。真了不起!”
“舅舅。”亮一已经多年没有开口叫过这个称呼了,他的声音都在颤抖,“舅舅……”
亮一语塞了。他浑身颤抖,指尖都没了知觉。
“坐吧。就当是在聊天。明白了吗,亮一?”
来人亲自掏出手帕,擦了擦长椅上的灰尘,连亮一那边都一块儿擦拭着。
他轻轻说了句“好嘞”,弯腰坐下。
他从外套口袋里从容地掏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了火。亮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的一举一动,这才发现,鸭舌帽下露出丝丝银发,而侧脸同以前一样棱角分明。
亮一都快透不过气了。
对方倒是游刃有余,吞云吐雾。
“亡灵啊,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正欣赏着公园冬日的景色。
“可是……”
亮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在旅店给你留言的人是我吗?”
口齿清晰的东京话一如既往。
“当然知道。我一眼就猜是舅舅您留的话。”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呢?我应该是死人才对。”
“其实我之前就有这种预感……”
“久美子没有发现吧?”
提到“久美子”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语调就变了。
“没有。除了我,只有节子将信将疑。”
“是吗……节子还好吗?”
“很好……舅舅,舅母也很好。”
“我知道。”
他低着头,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您知道?您来日本之后,向谁打听过不成?”
“我亲眼见到的。”
“哎?在哪儿?”
“一次是在歌舞伎座。久美子也在。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他没有提到孝子。
“听说她在和外务省有关的事务所工作?”
“是的。”
“简直跟做梦一样。我离开日本的时候,她还在上幼儿园呢……背着个小书包,上面还画着红色的小兔子。防空头巾挂在包上,穿着裙裤。那还是用孝子的旧衣服改的呢。”
“您是偶然在歌舞伎座碰见孝子舅母和久美子的吗?”
“就算是偶然吧。”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如此回答道,“没想到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小亮。”
“……”
“所以我就把你叫来这儿了……对了,你还要参加学术会,一定很忙吧?”
“不,这些事情都无所谓。”
“对不起啊。”
亮一望着野上显一郎的侧脸。当时,报上白纸黑字登出了他客死异乡的消息。那一字一句,亮一记忆犹新。报上还登了他的照片和简历。
而那个“亡者”,正坐在自己面前。
“小亮,你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吧。你看,我这不是有脚吗?”
野上显一郎半开玩笑地说着,用脚跺了跺地面。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公布我的死讯,是吗?”
“那是当时政府公布的消息。不是报社特派员发回来的电报!”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野上显一郎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野上显一郎靠在椅背上,仿佛是累了。他自然而然地放松身体,望着天空中的云朵。
“‘我’这个人就在这里。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野上显一郎’。他已经死了。日本政府已经公布了他的死讯。”
芦村亮一的表情僵硬了。
20
站在高处时,天空总是显得广阔无垠。
灰色的云朵向西方飘动,被阳光镶上一圈柔和的金边。
野上显一郎坐在长椅上,纹丝不动。鸭舌帽的帽檐形成一片yīn影。棱角分明的脸上布满皱纹,颚下的喉部难掩衰老的痕迹。
芦村亮一凝视着眼前的舅舅。他不单是穿着打扮不像日本人,就连国籍也不是日本了。
“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亮一说道,“您是自愿抹消了自己的日本国籍吗?”
“那是当然。”显一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把自己处理掉了。没有人qiáng迫我。”
“可是这总得有个原因吧?您先是被公告宣布死亡,然后又变成了其他国家的人,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
“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显一郎回答道。
“此话怎讲?”
“小亮,环境能轻易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你以为你的意志很坚定,但意志这个东西,其实是受环境支配的……这么说,听上去颇有些原始唯物论的意思。”
“那让舅舅作出这个选择的,究竟是什么环境?”
“战争。”显一郎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只能说这些了,”
“可是战争结束这么久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见光的秘密吗?”
“和我有关的事情的确如此。”
“但丘吉尔和艾登①都出版战时回忆录了啊丨为什么只有您……”
①英国政治家、外jiāo家,是二战期间的外相。
“我先说好,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在公使馆工作的小小书记官而已。大人物在事后,还能把那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公之于众,可小人物反而什么都不能说。”
“那舅舅放弃日本国籍,难道是为了日本着想吗?”
“别说这些了,就别再谈我的事情了。”
野上显一郎将视线转向松树林。远处黑色铜像的头部泛着柔光。
“我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些,才劳烦你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
“我明白,”亮一神情一变,“那我就不再追问这件事了。”
“嗯,就这样吧。”
“舅舅,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