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让我留在日本吗?”
“那是当然,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留在日本。所以才会像个幽灵一样跑到这儿来。”
“难道您只是来观赏日本风景的吗?”
“……”
“您不去见见孝子舅母吗?”
“别说傻话了。”显一郎露出落寞的笑容,“‘我’已经死了,丢下她一个人在世上。现在又没到盂兰盆节②,我这个亡灵跑到妻子面前又有何用?”
②又称“中元节”或“亡人节”,是祭奠亡人的节日。
“可是您来见我了啊。”
“正因为是你,我才敢露面。你让我怎么能和妻子女儿见面呢?”
“但舅舅,您见过久美子了不是吗?”
“的确见过,”他低声说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是的……在您见到孝子舅母和久美子之前,我就隐约察觉到您来日本了。”
“哦?”显一郎难掩惊讶的神色,他突然开始用锐利的眼神端详起亮一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节子。”
“节子?”
“她在奈良的寺院发现了和您十分相似的笔迹。就在唐招提寺的芳名册上。”
“原来如此……”
野上显一郎弹着指甲,仿佛在指责自己。
“都怪我太多事了,”他说道,“去奈良的时候,我总想在某个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作为纪念,就做了些无聊的事情。就像去chūn游的孩子用小刀在树gān和石头上刻字一样……那字被节子看见了?”
“节子说那字迹很有特征,一看就知道。”
“是啊……那只能说我自作自受。年轻时我总把自己那奇怪的字迹给节子看,还把逛古寺这种老头子的兴趣爱好教给了她。她就是凭那字迹认出我的吗?”
“不,当时她还有些半信半疑。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毕竟谁也不相信外务省正式公布了死讯的人还会活在世上。”
“嗯。”
“节子把这件事告诉久美子,然后有个人又去寺院确认了一下,”
“谁?不会是孝子吧?”
“是个叫添田的报社记者。”
“什么?”
他顿时露出严肃的神色。
“您别担心,他虽然是记者,不过将来可能成为久美子的丈夫。”
野上显一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仿佛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也给了亮一一根,帮他点了火。他的小指微微颤动。
“是吗……久美子啊……”
青烟在云彩下散开。
“这男人怎么样?”这回他的口气里充满兴趣。
“我见过他两三次,是个好青年。久美子嫁给他绝不会有错的。”
“你看得中?”
“节子对他的印象比我还要好呢。”
显一郎又吐出一口烟来。
“既然是节子看中的那就肯定不会错……”
野上显一郎的视线在黑漆漆的松树林上拂过。亮一分明见到帽檐下的双眼闪着泪光。
芦村亮一百感jiāo集。两人沉默了许久。在旁人眼中,只是两个男人坐在长椅上,一边休息一边观赏公园的景致而已。
“久美子……”过了半晌,野上显一郎终于开口了,“就拜托你们夫妇了。”
“那是当然。”芦村亮一觉得眼角发热,“我们一定尽力。况且孝子舅母也很硬朗。”
说完,他看了看舅舅,只见显一郎的神色十分严肃。
“舅舅,您说您见到了孝子舅母是不是?”
“这件事其实是村尾帮我安排的。”
“那您回到日本这件事也是村尾先生暗中安排的吗?”
“不,我是自说自话回来的,不是因为村尾。”
“这样啊……这些都无所谓。只是我想问问,您见到舅母之后有什么感觉?”
从某种角度说,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问题。然而,芦村亮一知道舅舅一直避重就轻,他觉得有必要从正面问一问。
“嗯……我知道她受了很多苦。”
他望向远方,声音也很轻,但在亮一耳中,那却是很大的响声。
“您觉得她老了吗?”
“分开十八年了,能不老吗?我的头发都白了。”
芦村亮一难抑心中的激动。
然而,显一郎的话语中包含着自己对离开妻女的自责和后悔之情,自己躲在暗处,窥视着被自己抛弃的妻子,那是多么自私。
“要是当时我在场并且认出了您,我生拉硬扯都会把您拖到舅母面前的。”
“喂喂,你可别说这种话啊。”显一郎呆呆地笑了,“你试试?那会出大事的。到时候我就真的得死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您在舅母面前露个面就行了。后面的麻烦事大家会帮忙处理的。”
“谢谢。”显一郎道了个谢,“小亮,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否则,我就不会像个逃犯一样偷偷摸摸地回来了,而是堂堂正正地回国。可是不行啊,毕竟我在一九四四年就进了坟墓。”
“这种事……”一旁的亮一越发焦急,“这种事又有什么关系!那些战死的军人不都一个接一个回来了吗?”
“士兵和我不一样。”显一郎反驳亮一的话,“战场会在瞬间把人与整个世界隔离。在战场上无论发生什么都没关系,战后复活也不奇怪。可是我就不同了,我在中立国,有成千上万的人都知道我已经死了。我哪儿能那么容易起死回生啊。”
“可是舅舅您不是已经活着回来了吗?”
“这个问题再讨论也是没有结果的。”舅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后悔和你见面了。我还以为小亮你是男子汉,应该会理解我的。”
亮一心里一惊。“你是男子汉”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他同时也意识到,唯有自己与显一郎的关系与孝子她们不同。
孝子、久美子,还有节子,她们都和这位舅舅有血缘关系。女人容易感情用事,所以舅舅才判断只有亮一能冷静对待这件事。不过,问题不仅限于性别。
“我本以为小亮你一定能理解我的丨”显一郎见亮一默不作声,继续说道,“我本来也不该在你面前露面。这次回日本之前,我就决心不在任何人面前露面了。可没想到一踏上日本的土地,我的决心就动摇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总之,我总想偷偷告诉自己的亲人,我还活着……”
公园下方三三两两的游人走着。他们会抬头看,但看的并不是长椅上的两个人,而是他们身后高耸入云的guī山上皇的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