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话西汉:文景之治_史杰鹏【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杰鹏

  刘恒心里也很不痛快,匈奴人来汉地,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是在现在的民主国家,说不定政府就会倒台。好在那时通信不发达,老百姓也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不懂得什么叫民族耻rǔ,所以也无所谓。

  虽然老百姓不在意,可是皇帝不能不在意,因为他是统治者,这是他的江山。对老百姓来说,谁来统治,都是一样的纳税jiāo田赋,你刘恒比人家老上单于也未必qiáng到哪里去。当然,以我们后世的眼光来看,老上单于统治会比刘恒统治更野蛮一点,因为游牧文明究竟比农耕文明落后,不上档次。刘恒当然也没有这么先进的思想,认为自己来统治中国,就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代表了先进文化,代表了更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说不定人家老上单于来统治中国,房价还会便宜一些,因为匈奴人是习惯住帐篷的。刘恒所忧虑的是,一旦匈奴杀进来,把自己俘获了,自己这个皇帝就当不成了。所以他整天闷闷不乐,却计不知所出。

  这天,他坐着步辇经过郎署,也就是郎官们在未央宫内值班的地方,看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在里面伏案工作,刘恒非常奇怪,这是哪来的老头子,这么老了还不退休,外面年轻便宜的壮劳力有的是,我有钱为什么雇这么老的人?(郎官都是自筹经费,不需要政府雇)三十五岁以上都不应该考虑才是。不过他究竟是领袖,不能那么势利,于是就下了步辇,走进去,亲切地问道:“父老,您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当郎官啊?老家在哪里啊?”

  冯唐看见领袖发问,心里暖洋洋的,马上回答:“臣老家是赵国,从父亲那辈起徙居代国。汉朝建立后,又徙居安陵。”

  刘恒更开心了,原来还是代国人,那可是自己当过王的地方,是革命老区啊,是自己的革命根据地啊!刘恒感慨地说:“当年我当代王的时候,我手下的尚食监(掌管君王膳食的官吏)高祛经常对我谈到赵将李齐的贤明,说他在巨鹿大战的时候是何等的英勇,我每次吃饭时,听他提到李齐,身在食案之前,心却驰于巨鹿之下。父老您知道李齐这个人吗?”

  冯唐笑了笑,道:“李齐固然不错,可是比起廉颇、李牧嘛,好像还差那么一点点。”

  刘恒好奇道:“此话怎讲?”

  冯唐道:“臣的祖父当年就是赵国的官帅将,和李牧关系很好;臣的父亲曾经当过代国的相国,和李齐关系也很好,所以臣当然很清楚他们各自的情况呀!”

  刘恒大喜:“快给我讲讲。”

  冯唐于是绘声绘色地给刘恒大讲特讲廉颇、李牧的事迹,刘恒听得意痴神迷,不由得猛拍自己的大腿,大呼小叫道:“嗟夫!可惜我不能得到廉颇、李斯为将军,否则,我还怕什么鸟匈奴?”

  冯唐脱口发出惊叹的声音:“天啊!陛下就算有廉颇、李牧,也不会任用的!”

  文帝正沉浸在自己的神往之中,听冯唐一说,勃然大怒,拔腿就走。过了很久,才慢慢消气,把冯唐召来,责备他道:“公在大庭广众之下侮rǔ我,让我很没面子。公真要发脾气,不能找一个私人场合吗?”冯唐马上谢罪道:“粗鄙之人,不知道规矩。”

  刘恒又问他:“公为什么说我即使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将领也不会重用呢?”

  冯唐道:“臣听说上古君王派遣将领出征,临上路时,跪在地下帮将领推兵车,说:‘门以内,寡人管理;门以外,将军管理。有关军功爵位财帛赏赐的事宜,都由将军自己决定,回来再向寡人报告就行了。’这不是一句空话,臣的祖父曾告诉臣,李牧身为赵将,奉命防卫边塞,军中市场的租税本来是供主将私有的,他却全部用来犒赏士卒,也不用向赵王报告,所以李牧可以尽情展示他的才能,jīng选兵车三百乘,qiáng弩she士一万三千骑,价值百金的士卒十万,最后才能北逐单于,东破东胡,西抗qiáng秦,南斗韩、魏,那个时候,赵国威震天下,几乎建立霸业。后来赵迁被立为赵王,那个该死的下贱婢女生的儿子,听信了jian臣郭开的谗言,冤杀了李牧,让颜聚代替李牧为将,所以屡战屡败,终于被秦国击灭。如今臣听说魏尚为云中(辖境相当今内蒙古中部)太守,也是把本该当作私人收入的军市租税都用来犒赏士卒,而且还额外拿出私人的钱财,五天杀一次牛,犒劳宾客军吏舍人,所以匈奴闻之丧胆,不敢靠近云中边塞。曾经有一次匈奴人不知死活,冒险入侵,魏尚率领车骑进击,将他们大部分翦灭。他所率领的那些士卒也都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农夫出身,哪里懂得什么尺籍伍符(指记载军令、军功的簿籍和军士中各伍互相作保的守则)之类的繁琐文书,一天到晚拼命打仗,斩首捕虏,把功劳报送到幕府(军中主帅办公地点),一句话写得不对,那些文法吏就会说违反了法律,将所有赏赐全部勾销。臣因此认为陛下的法律执行得过于苛刻,赏赐太轻,处罚太重。魏尚后来就是因为在功劳簿上多写了六个斩获的首级数,陛下就将他下狱,削夺了全部官爵,而且罚做苦役。从这点来看,现在即使有李牧这样的良将,陛下也不会重用。臣说话太直,不知道委婉忌讳,死罪死罪。”

  冯唐的话可谓说到了点子上,虽然汉朝已经开始尊重儒生,但是刘恒本质上喜欢的还是道家和法家之术,而商鞅、韩非子的法家之术,很重要的一点虽然是“信赏必罚”,也就是说该赏的一定要赏,该罚的一定要罚。但是里面还包含一个重要原则,我们必须知道,那就是能不赏的尽量不赏,能罚的一定要罚,或者说“轻赏重罚”,“赏一罚十”,商鞅曾经说过,最牛bī的国家,罚九赏一,第二牛bī的国家罚七赏三,弱国则罚五赏五。它的理论基础和人类豢养猎狗相似,把狗喂得太饱,就不好使唤了;如果狗不听话,不重重责打,狗也会不好使唤。换到人身上来,如果全国百姓都是穷鬼,钱财都在皇帝那里,那么控制起来显然容易得多,穷鬼是翻不了天的。在一个专制国家,典型的特点就是“国富民弱”,这个“国”实际上就等于独裁者和统治阶层,“朕即国家”嘛!老百姓穷得叮当响,并非他们没有创造财富,而是他们的财富以各种途径流进了权贵的腰包。汉武帝的时候,制定了一些政策,比如“盐铁专卖”和“酒类专卖”之类,由国家垄断了日用品的销售权,商人纷纷破产,政府财富迅速增加。当时有些清醒的儒家知识分子就批评说,天下的财富是固定的,不在民则在官,不能通过剥夺百姓的财富来建构一个虚假的qiáng国。这说明儒家知识分子还是太愚,他们不知道使百姓穷困正是统治者的目的。

  刘恒对法家之术可谓深得jīng髓,那个身为文法吏吴公弟子的贾谊,尽管才华超群,就因为有一点儒家情结,而被刘恒贬往外地;而表面上jīng通儒家经典《尚书》,骨子里却刻薄寡恩的晁错却得到刘恒的无比青睐,这些表面上不好理解,实际上都跟刘恒喜爱的法家思想有莫大关系。不任用文法吏,怎么能把原来朝中的那些开国功臣们治得服服帖帖呢?怎么能牢固保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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