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_严歌苓【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沈编导在台下喊:“咋个回事?嗯?”

  没人答腔。

  沈编导又喊:“哪个在打?站出来!”

  伙房王师傅也喊:“好生打哟,打死丢到锅里头,我水都烧响了!”

  沈编导再喊:“旁边的同志,看看打架的是哪两个,我记他们过!”

  光靠假火炬那点光亮,的确很难看清地上翻滚的是谁和谁。

  沈编导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别打了!李大chūn同志!我看见你在打!”

  安安分分观战的人群立即有反应了,对沈编导喊回来:“谁打了?我在这看得好好的!”

  “噢,不是李大chūn,那是谁?到底哪个在打?”沈编导边问边爬上舞台。

  某人说:“是钱克!钱克在打!”

  人群愣一下,轰地笑了。他也无声地笑了,像是笑别人。

  沈编导走拢,只见昏暗的火炬光亮里一大团尘光,硝烟一般。

  “别打了!别打了!……”沈编导嗓音越来越碎,已成了瓦砾渣子。她根本走不进那团灰光里去。

  他这时走过来,走进硝烟。他两手仍架在后腰上,军大衣兜满风。

  “不要打了。”他说,声音和悦,低沉。

  两个打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

  他又说:“快起来吧。”

  两人一会也没多耽误,爬了起来,看他一眼,对他的那种奇特的指挥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却十分服贴。

  他对自己身上出现的这种权威性还不很习惯,也对大家那敬而不亲的眼神不很习惯。他又说:“你俩相互道个歉吧。”

  两人照做了,他笑笑。习惯来得很快,他已尝到被人服从的快感。快感和着一口辣丝丝的烟聚在鼻腔,熏着脑子,再扩向全身。他几乎忘了是沈编导给他点的烟。点烟时她对他说:“好极了。出神入化。你复活了毛主席——他们都把你当成真的了……”

  电工跑来了,说当夜修不了,剧场电路太乱太旧,修不好要起火灾,一定要到天亮才能修。沈编导说:“搞啥子名堂?好几块景要修改,还有两幕戏要重排……去修!”

  电工晓得她一不管开工资二不管发奖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说。

  电工顿时不吭声了,看他一眼,转身猴似地爬上梯子。

  往后的日于,沈编导碰到她威力不够用的事就请他出面。她说:“你去告诉乐队,让他们节奏慢一点!我讲了四五遍,他们不听!……”她又说:“美工组的人顶不好管,你去给他们下个命令!恐怕他们只听你的……”

  就在公演的前夕,省里各家报刊全派了摄影记者来,一百多人哄在他房间外的走廊上给他照相。

  一名记者说:“请谈一下您创造这个角色的心得!

  沈编导说:“关于毛主席再现于舞蹈……”

  但她马上被几张嘴打断:“能不能请他本人谈?”他们表示对于她完全无兴趣。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将一百多张急切的嘴脸打量一番。所有麦克风、笔记本都静得痉挛。他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才说:“你们该听沈编导的。”

  一百多张面孔一齐转变方向,朝向了沈编导。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说,”她手捏着胸前的哨子,头微低,显出些许腼腆,“以舞蹈来塑造主席,求神似为主,求形似为辅。”

  记者们说:“能不能谈得具体些?举例子说明!……”

  沈编导说:“我们马上要开始最后一场合乐彩排,实在没有时间!……”

  记者们不满意了,大声请愿,甚至表现出对她的责难。

  “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你们的彩排?”一记者问。

  “不行,我已经一再向诸位解释过,公演之前,谢绝参观!”沈编导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记者们更吵闹了:“参观彩排,有什么了不得?……”

  沈编导已不止十遍地说:“我们已经把‘谢绝参观’的理由贴在剧场门口了!理由之一……”

  记者们此时已听不进任何道理,盲目地愤怒起来,全拿出了社会代言人的腔势。沈编导的声音被淹没到最低层,仅从她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她在声嘶力竭。

  他看着这场大bào动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们顿时敛了声。

  他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个标准手势:在号召又在指路,在点拨历史又在昭示未来。

  “请回吧。”他低徊而从容地说。

  记者们的bào动情绪完全被熄灭了。

  “请大家回去吧,大局为重。”他又说,同时奇怪自己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的字眼。三个月的闭门读书毕竟对他的原质地做了些补救。

  记者们的大撤军既迅速又静穆。他们很快下了楼。他凭栏往楼下看,见舞剧团所有人都聚在那儿;他们似乎跟记者们一道受了他的接见和检阅。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对小蓉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脚。脚上的湿气恶痒,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他感觉着权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严;这尊严使他突然诘问自己:没有尊严的生命算是什么东西?

  扮演者(4)

  更新时间2009-4-22 15:05:33 字数:2129

  公演那天,剧场门口贴了张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还巨大。

  而就在他化妆完毕,彻底不再是钱克,从内到外变成了毛泽东时,沈编导发现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见他抄写的一篇《娄山关》,那是他当信物给小蓉的。沈编导没费劲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枝旧毛笔,一把不剩几根齿的木梳,还有一张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轻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母亲。

  “他糟蹋你了,你个小婊子、贱胚子!你就送给他去天天糟蹋?……”

  沈编导哭得几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仅偷了小蓉也窃取了她的信赖和钟爱,她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摇头。她说母亲亵读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许的恋人;是准备赴汤蹈火的神圣的恋人,而不是母亲狭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编导这时把离了婚搬到楼上的丈夫叫来,叫他宣布,小蓉这样的行为已不配再做他们的女儿。

  小蓉站起身,怜悯地看看这对为利益而合又为利益而离的男女。

  “好嘛,”小蓉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去跟他过。”

  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绑地扔在浴室里。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剧场,早早等《娄山关》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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