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编导怎样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两人一追一赶地向舞台最底层那间“特别化妆室”走来。
他在里面沉思默想,酝酿角色。
门外三步远,站着临时雇来的守门人。守门人的职责是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特别化妆室”,他被雇来时就知道,守这扇门就要像守天安门一样负责。守门人不管沈编导的前夫怎样破口大骂,冲锋呐喊,就是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这时观众已全部入场。菜场女售货员拿出半个月工资买了张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观众席飞快地嗑着瓜子儿。
报幕员退场,音乐起奏,灯光一时红一时蓝。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烟子喽!……”
人们发现的不仅是烟,一排火舌从幕的底边翻卷而起。
在电机室的那个电工明白这火是没得救的,因为整个剧场的电路是火的源起。这剧场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电力负荷,它太老了。
观众们从各个门窗往外逃时,“特别化妆室”门外是另一番热闹。沈编导的前夫已和守门人火拼起来,扭住彼此,连黑莽莽的烟子都拆不开他们。
混乱向外撤的演员们把他俩拉出剧场。
整个剧场的椅子都着火了。撤出去的人们呼喊着一些名字。
演员和观众早已混得不分彼此。兴奋而恐怖地东跑西窜。谁都认不出谁,谁都和谁熟谙。每听见一根柱子倒塌,人们就“欧”一声。
沈编导突然想起那扇始终紧闭的“特别化妆室”。她在人堆里扒拉着,想证实他没被遗忘,或者他没有遗忘他自己。她在寻找的路途中看见了小蓉,小蓉告诉她那五花大绑其实什么都没拴住,扭动扭动就松了绑。
沈编导问女儿:“你看见他了没有?”
小蓉说她也在找。
沈编导扔开小蓉,去问一个满脸黑烟的人:“你看见他没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编导发现这是她前夫。她丧气地扔开他,继续往前找去。
他还在“特别化妆室”里,火暂时还没攻到这里。一片黑暗中,他从容地掏出一根纸烟。点烟时,他瞥见镜子里一闪即逝的折she。像,真像。一个神化般的复活。面容、轮廓,以及人为的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颗疣子,都是完美的临摹复制。更要紧的是那抽烟的手势,那神情,那体态,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场扮演。不,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来了,浓烟灌进了紧闭的门缝。
他不愿逃生。他手指摸着那颗疣子,不断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亲会第一个上来撕他的脸。沈编导也会上来撕,所有的人都会上来撕。那以百余天培养出来的角色,就会在刹那间被撕得连渣儿也不剩。人们边撕边骂:“混蛋!流氓!你咋个忍心对小蓉……”
“流氓——他一贯是个老流氓!”菜场女售货员也墙倒众人推地跳上来。
“guī儿子——欠了四个月伙食账了!”这回是王师傅。
人们撕啊撕啊,终于谁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呐!就你这个混账二百五——钱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钱克。他知道被人看成伟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个什么面目。世界是仆从的、温驯的。世界是有颂歌和鲜花的。世界是充满尊严的。是的,尊严。
他被烟呛得几乎满地打滚。但他紧抓着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编导领着一群人来救钱克,不管怎样,钱克没犯死罪。他们披着水淋淋的棉被,打着手电,边喊边向炼狱般的舞台走来。
那“特别化妆室”的门被气流冲开。
“钱克!钱克!……”人们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梁塌下,路被切断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进一步。
在路被切断前,人们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体形、头发都相像得无与伦比。一个有关复活(复制)的神话。
“钱克!钱——克!……”
他不答。
他们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们见他晃了晃,却没倒下。
人们最后看见大火失禁了,自由的扬向天空。他动也不动,完整如塑像。就像满城贴的广告:他立着,背景是冲天的金色烽火。
馋丫头小婵
更新时间2009-4-22 15:05:59 字数:2910
我们从不叫小婵“小婵”,前头一定加个“馋丫头”。乡里邻居都这么叫,噱头些,也体己些。一般婴儿开口头一个字说“妈”,小婵的头一个字是“吃”。那时她当然说成“喊”,并且一口气就一串“喊、喊、喊喊喊喊”。后来她到了讲话字正腔圆的年龄,却仍说“喊”,说不来“吃”。也可能冥冥当中她对自己天性中的弱点是羞怯和避讳的。“喊”是娇憨的未成年的“吃”;是邀人宠逗人爱的“吃”,于是人也从不去想这个“喊”很有潜力导致出那个有伤大雅有碍廉耻的“吃”。
说是她那个姥姥与她不亲,是自她两个月开始带她的老保姆。我们都没见过她父母,有说在香港努力发财,有说在青海劳动改造,误差出天壤来了。姥姥在我们这个住宅区看花。我们这一片有些良种玉米,稀罕在颜色上:不白,不紫,是蛋青色。
植物园把花圈成他们的了。姥姥挣看花的钱。看花看不出大钱,因此小蝉在襁褓里就“喊喊”地叫,似乎也冥冥中叫出人的这个最基本欲念中她命定的缺憾。
倚倚歪歪会走路时,小婵便串门去了。开着的裤裆总露出她粉色带青的屁股。有些单身的叔叔说:亲一个,馋丫头,叔叔给糖吃。她便巴巴结结上去亲。
大一些,许多阿姨叫她帮着搬煤块,绕毛线团,只要说一声:“有东西吃哦!”
有回街口来了个chuī糖人的,一街都是热的黏的甜空气。小学生们上下学都站住看一阵。难得有买得起的,一旦谁买,学生们都要喝一声闷彩。然后那个得了糖人的孩子满身披挂着羡慕从人闪出的南道走出,嘴里咋唬:“别碰我别碰我!碰折我的糖人我跟他玩儿老命!”孩子们护驾一样就都离去了,总是只剩下小婵。
小婵那时六七岁了,块头极足的一个排场女孩。她眼跟着chuī糖人的手走,两挂鼻涕伸伸缩缩,太出神时她也不费事吸它们回去,只翘出上唇去抵挡或缓冲。大起来,她那样子翅起的唇便固定在她容貌上,似乎她对事物的知觉都在这唇上。yīn天时,她姥姥两只小脚乱绊地跑到街口叫她回家。她却已帮chuī糖人的扯起风箱来,脸涨得通红。
“人家花多少钱雇你拉这大个风箱?看不累僵了你!”姥姥叫。
chuī糖师傅慌着开脱自己:“谁叫她拉?她自己要拉!”他转向小婵:“我叫你拉没有?”
小婵摇头,眼眯眯笑了。一看就看出那笑里的贪图。姥姥便伸手来拽,她躲身,猛了些,人磕到炉子上,两只手去护脸,先触了烧得要融的炉壁,拔回手,掌心两块皮就留在炉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