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_梁晓声【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也早就想到了。可是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

  也不知该对这位"表妹"予以同情,还是该对"表弟"予以同情。

  我恍如从天上看到深渊,于酷暑之际中寒。觉得某种现实在恶作剧之间,将人戏耍得真是够可以的。仿佛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经意间,悄悄地充满了室内。

  "我喊叫起来:'肖冰,你抬起头!'他终于抬起了头。他漠然地望着我。

  好像奇怪我怎么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视着我问:'小姐,有何吩咐?'……

  那会儿……

  我……

  我……

  "泪水顿时从她眼中泉涌而出……

  她伏在沙发扶手上,呜呜哭了……

  那一种哭是心灵的哀泣……

  我仍不知对她说什么好。

  我瞧着她哭,一时竟无话可说。

  母亲真是把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当成了什么至亲家的孩子。也许是母亲般的关心也是上了年纪的女性们本能的自我价值的证明吧?"表妹"的伤感情绪,竟搅得她没心思看电影,门一响,我知道她回来了。

  "表妹"的哭声,不但引得母亲脚步急促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且动了气。"让你劝个人,你都不会!你光会听着别人哭么?我走时,她都情绪好了。怎么这会儿工夫,反倒哭得泪人儿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瑶,索瑶,别哭了!赶明儿他再来,大娘替你数落他……

  "母亲洗湿了条手巾,替她擦脸。

  我说:"妈,还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了解情况,乱gān预个什么劲啊!"我不管母亲生气不生气,将母亲"请"了出去。我重新坐下,说:"你接着讲。"索瑶说:"我打了他一耳光……

  我觉得,好像不是我在他头顶上高高坐过。而是他在我头顶上高高坐过。总之,我感到从没被那么严重地侮rǔ过。

  恨不得纵身一跳,跳到山谷里摔死自己!我怎么会想到那会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会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头顶么?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谁。

  却还照背!这不可能只为了挣我的钱。我想,当我高高坐在他头顶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快感的。这样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为一种现实。

  用他存心制造的这一种现实,将我摆在丑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审判自己。他站了起来,仍那么素不相识地望着我,仍用那么一种冷冷的语调说:'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满意,你可以不给我钱,但是你无权打我。'我gān瞪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刷地淌下来了,却说不出话。姐的背夫跑了过来,对我吼:"你凭什么打人?有理讲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样子变得特别凶。姐姐也跑过来了,也对我吼:'索瑶你gān什么?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打人家?你说话呀!'我对姐姐说:'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这时,前前后后的游人,聚拢在我们周围了。另一个背夫,向人们哇啦哇啦地嚷:'我们是按劳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从这huáng山开放以来,还没见过敢扇我们嘴巴子的呢?何况没做错任何事,没摔了她,更没对她耍流氓!……

  '一时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边。我没法解释。也向人们解释不清。

  我能怎么对人们说呢?能说:'他是我同学,所以他背我,我就该扇他'么?'还戴着校徽,是大学生呢!''长的倒文文静静的,怎么这么野蛮!''不能轻易放她走,记下她是哪所大学的。一定要向她学校反映这件事!让她记住应该尊重劳动人民!''罚她款!重重的罚她!把她身上所有的钱都罚了!'人们都对我表示出极大的义愤。我想,大学生坐在背夫头顶的情形,肯定的,早已在某些游人心底引起qiáng烈的反感了。只不过没有时机释放。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也和我似的,不知所措。还有人向我举起照像机准备拍照。姐姐一把用手捂住了我的脸。姐姐掏出钱包,往他手中一塞,扯着我便走。人们却仍不肯罢休,吵吵嚷嚷的,挡住我们的去路。他终于开口了,他说:'她们是我的姐姐和妹妹,这是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事,你们别乱起哄!'他说完,扛起他的竹椅,径自下山去了。

  人们都发愣,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我和姐姐,也趁机赶快溜了……

  我和姐姐,第二天就返回北京了。在火车上,姐姐显得比我更心事沉重,不断地向我问他。姐姐担心他回到学校,会将这件事在同学间张扬开,对我形成jīng神压力。我说那他倒不至于。姐姐问我为什么对他有这样的信任?我就将我和他认识的过程jiāo待了一番。姐姐听后才放心了些。嘱咐我:'你回学校一定要尽快地,主动地接触他一次。大学不是君子国,不能掉以轻心。要把话和他摊开了,挑明了。得警告他,你的态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还说,我如果自己没这个勇气,她亲自到我们学校去一次,替我和他进行一次谈判。我坚决地反对姐姐的建议。

  回到学校后,我也没听姐姐的话,主动去找他。但我总觉得,心中笼罩着一片yīn影。开学前几天,同宿舍的一个女生风风火火地从外面一进入宿舍就大声说:'索瑶,你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呐!校园里沸沸扬扬地都快开锅了,你不知道哇?'我问发生什么事?她说:'新闻系的同学放大了一张照片,放得老大老大。能有桌面儿这么大!照片上,是咱们校的一个女同学,坐在一名huáng山背夫的头顶上。不,你别误会,是背夫背负的竹椅上。

  她在上边笑。背夫在下边笑。都笑得咧嘴露牙的!照片旁贴着几页大白纸,钢笔字、毛笔字、彩色笔字,在上面写什么话的都有。新闻系的同学可来劲啦,据说还要组织召开辩论会呢!'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我看的书从我手中掉在了地上。我忐忑不安地问:'能认出那个女同学是谁么?'她说:'放成那么大的照片,能认不出来嘛!'我全身都紧张起来了,追问:'是谁?哪个系的?'她说:'围了那么多人,我挤不上前,没看。'我猛地站起来冲出了宿舍。我一口气跑到新闻系的广告栏那儿,挤上前一看,悬在喉咙的心才算归了位。照片上的女生并不是我,也不是我们中文系的。紧张感一过,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那一天我到校外给姐姐打了一次电话,告诫她,千万千万不要将她在huáng山给我照的照片往学校寄。我说一旦我没收到,被别人拆看了,我就完了。

  以前,在学校里,最活跃的是中文系的学生。这一次,却让新闻系的学生出尽了风头。

  几乎每个系都有学生参加。还有不少老师,教授们也参加了。辩论进行得相当激烈。有同学认为,这件事是某些大学生天之骄子的准贵族心态的大bào露。实际上是八旗子弟纨绔而丑陋的遗风之现代标本。从根本上说与知识分子应具有的jīng神素质格格不入。持这种观点的同学言词犀利,个个疾恶如仇。有同学认为,这样的一件事根本不值得进行如此严肃的辩论。时代不同了,对任何事都应持更宽厚的态度。旅游就是寻求欢悦的方式。有人从中挣钱。有人为此花钱。各得其所,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辩论这样的事本身就是小题大作,无事生非,哗众取宠。证明辩论的发起者们不甘寂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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