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和教授们,只是听,没有参与辩论的。
由这一件事引发开了校外的辩论:大学生究竟算不算是天之骄子。究竟什么是贵族心态,究竟什么又是准贵族心态?知识分子,在当代又究竟应具有什么样的jīng神素质?当代大学生究竟算不算得上知识分子?有同学说,如果像我们这样的名牌大学的大学生,都不算知识分子的话,那么我们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岂非比熊猫还少了么?有同学说,别忘了我们还没毕业呢,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分母。只能希望从我们中会产生未来的知识分子。够不够得上是知识分子,主要不是由文凭来区别的,而是由是否具有当代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来区别的。分母越大,分数越小。有同学说,这是典型的思想分类法。也是简单化的政治分类法的翻版。凡有大学文凭的,都应被视为知识分子。不过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又另有不同而已。有保守型的,有激进型的,有专业型的,有仕途型的。好比同是一种花,品种繁多。哪一种类型,都不应自以为是,老子天下最知识分子,而歧视别种类型的知识分子。
有同学说,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只有一种类型。那就是'毛'型的知识分子。谁都是'毛'谁都不是自己的'皮',想成为一张'皮'也根本不可能成为一张'皮'。过去是附在工农这张皮上,现在工农这张'皮',社会地位贬值了。知识分子又转而去附国家这张'皮',附得牢靠的,就得意洋洋,心满意足。想象自己是国家多么多么重要的一部分。附得不牢靠的或自我感觉还附不上去的,就觉得失意,觉得怀才不遇。'采jú东篱下,悠悠见南山。'证明人在东篱,心向往南山。
斜眼病。瞥南山,南山上又有什么呢。还不是瞥向仕途路上么?连陶渊明、李白、杜甫、甚至屈原,都是这么样的一些'毛',何况我辈莘莘学子呢?有同学说,古今中外,知识分子从来都是'毛'。只能是'毛'。只能是'毛'又委屈于是'毛',不甘是'毛',却幻想当'皮',那不也是一种晦暗的心理么?更有同学说,辩论这些gān什么呀?我们不过是被缓期四年的待业青年。翻翻我们毕业生分配工作档案吧!八十年代初,就拿你们新闻系来讲,分的都是哪些单位?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日报》、电台电视台等等。外地的,有几个不分在省市主要新闻部门的?现在呢?能分到少年报儿童报也不错了。
想分得更好些,我问问你们削尖了脑袋能去得了么?知识大贬值的这个时代,所谓知识分子的jīng神状态和心理状态,除了像一条条被抛弃了的狗的心态,还能是什么心态?这一个同学的发言,使会场肃静了好几分钟。每个人都似乎忽然意识到了,坐在这里听一通有演讲癖的人进行辩论,其实是很索然的事。正在主持人觉得怪尴尬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了。
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肖冰。他说:'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一个事实。我们今天举行的辩论,是由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引起的。我对引发开去的,关于知识分子的一切辩论不感兴趣。正如受着民生问题围困的人,对民主问题不感兴趣。因为他头脑中首先不会产生那么奢侈的要求。'他的话立刻遭到一片嘘声。因为在普遍的大学生中,'民主'是一个很神圣的词。还没有人公开声明自己对民主问题不感兴趣。许多同学觉得他在亵渎他们的崇尚民主的思想。而他相当镇定。别人嘘他的时候,他就闭口不言。嘘声一过,他又说:'我还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个事。那就是,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上,我们的女同学在笑而背夫也在笑。上下都在笑,就笑得很和谐。很完美。我认为可以选送参加什么摄影比赛。最好这么命题--huáng山的笑。
也许,那个背夫,内心里还充满了对那位女同学的感激呢?因为她使他多挣了一笔钱……
'他的话还没说完,立刻有许多人站起来反对他:'请问,把钱给背夫,而不坐在他头顶上,岂不更符合大学生的做法么?''你有什么根据认为那个背夫内心里怀着感激?'甚至有人骂他,'滚!滚出去!你大概就坐在过背夫的头顶上吧?你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在这里发言!'如果他以一种调侃的,风趣的,玩世不恭的态度说他那番话,也许不至于遭至那样的哄斥。
而他说得太认真、太庄重,听来太具有结论意味儿了。这就使许多人感到,他不但否定了一切人说过的话,而且也当众挖苦了说过话的一切人。
他依然相当镇定。于是有些女同学对那些围剿他的男同学抗议--'让人家说下去!''人家话还没说完呢,为什么打断人家?''各抒己见嘛,凭什么让人家滚?'他那种镇定,显然大受那些女同学的青睐。也许还征服了她们的心。当时我明白了,一个人,即使他其貌不扬,即使他身材瘦小,在成为众矢之的的情况之下,能保持住一种镇定,他没有魅力也似乎有魅力了。他不英俊也似英俊了。比起那些平时处处故意表现潇洒倜傥,张口则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而听到一声嘘,就面红耳赤,立刻坐下一声不吭的才子们,他的的确确是显示出了不寻常之处。对那些伪才子们,你们作家们怎么说?"我说:"银样蜡枪头。"她说:"当时我也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他从容不迫地进行驳斥。
他说:'你们在座的大多数人,'说时,还伸手一指:'你们过生日的时候,可以毫不迟疑地一出手就是十几元,买一个生日蛋糕。甚至,还可以一次就花掉几十元,去下馆子,可对那些向你们乞讨的男孩,女孩,老人,和妇女,你们何曾表现过一点儿慷慨好施呢?你们买一个茶蛋,都和卖茶蛋的老妪讨价还价一番。你们一块儿买汽水喝的时候,难道没做过互相掩护,企图多喝一瓶的事么?难道,我能相信你们,会白给一名背夫十几元钱,而放弃可以坐在一名背夫头顶上的机会么?你们在这里说的是一种话,表明的是一种看法。如果真到了huáng山,你们说的未必不会是另一种话,表明的未必不会是另一种看法。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未必不会也想花上十几元钱,坐在别人的头顶上,悠哉游哉地登上huáng山。甚至,登上'鲫鱼背'?你们会说背夫要的钱太贵了,你们也会讨价还价,就像某些总希望买到最便宜的东西的人,和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一样。你们心里会想,如果只花几元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竹椅上,便能游览遍huáng山的话,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啊!甚至也许还会想,最好竹椅有遮阳的棚盖儿!这就是你们中的某些人。你们像少爷和小姐一样花费着你们父母每个月寄给你们的钱的人,难道会对别人产生真的同情?你们知道背夫们是怎么想的么?你们了解他们么?就算你们把钱白给他们,他们中的多数人,也不会白收,也肯定要请你们坐到他们头顶上。因为那样,他们才觉得,那钱是自己挣的,花着也仗义。就算他们白收了,他们心里反而会暗想:他妈的,那小子跑huáng山来施舍来了,大概内心里窝藏着什么罪孽吧?你要赎,你就得大方点儿,起码一百元,那也算施舍!十几元就想赎罪?你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