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写到这里,陈东在旁,失色而呼:“啊!原来是宋江的手笔。”
“姑妄听之而已!”罗龙文问道:“老兄的别号是?”
“贼号旭升。”
“旭日东升!”罗龙文忽然皱着眉说:“大号虽出自成语,可惜字面好,声音难听。”
陈东一愣,“旭升、旭升”地自己默念了几遍,恍然大悟,与“畜生”同音,不由得如芒刺在背,大声说道:“要改,要改!”
“我斗胆擅改一字如何?”
“请教!”
“升改初,倒也不坏。”
“好极!多谢,多谢。”
于是罗龙文提笔接下去写道:“偶忆及此,写奉旭初尊兄方家雅正,”下面署名“小华”,还用gān支记了年月。然后掷笔拱手“献丑、献丑!”陈东很高兴。因为在他的想法是,罗龙文写宋江的词送他,等于承认在群酋之中,他是梁山泊坐第一把jiāo椅的宋江,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正在挂起这幅字,主宾共相指点欣赏时,徐海、叶麻、huáng侃、王亚六联袂而至,少不得又对罗龙文的书法赞叹一番。
可是私底下,除了不识字的叶麻以外,其余诸人都觉得罗龙文写这首词,是件很奇特的事。
“老徐!”huáng侃私下问道:“这幅字,老陈将来怎么挂得出去?”
“怎么呢?”徐海明知故问。
“你想,一投诚过去,不说做官,至少是良民百姓;客厅上挂一幅梁山泊qiáng盗写的字,不嫌忌讳吗?”
洪东冈为人比较老实,平日作恶虽不可免,但赶尽杀绝的行为,一向力避。徐海觉得不妨收拢他做个帮手,因而很冷静地答道:“他大概自己知道,不会有挂出来给人看到的机会了。”
听得这话,洪东冈的颜色大变,“怎么?”他急急问道,“莫非,莫非——?”
不知是他难以措词,还是不忍出口?总之,意思是很明白的,以为陈东不久于人世了!而徐海又何以知道他的结局?这样推想下去,可知陈东将死于徐海之手;同为伙伴,陈东如此,他人可知。这就是洪东冈惊慌失色的原因。
这个误会是难怪的。徐海微悔措词不当,但也不足为忧。他依然很沉着地说道:“事情明摆在那里,他到了九州,不会再回来了。”
洪东冈的脸色缓和了,“对!是这么回事。”他说,“他本来就在萨摩藩手下,如今算是重投故主。”
“人各有志,不可相qiáng。老洪,”徐海用很忠厚的态度说,“我们不必戳穿他。”
“当然。”洪东冈又说,“可是,他的那批人呢?”
“总是jiāo给吴四了。”
“嗯,嗯!”洪东冈皱起眉头,“这个人yīn得很,看样子不是好惹的。”
“老洪,”徐海突然问道:“你今天晚上有空没有?”
第二天一早就要带队出发,这天晚上少不得总有些未了之事要jiāo代留守的部下,洪东冈实在抽不出空,因而反问一句:“老徐,是不是有什么事,非得在今天晚上谈不可?”“也没有那么急——”
徐海还在沉吟,洪东冈已窥出端倪;再想到他对陈东未来行迹的判断,越觉得事有蹊跷,可能是生死祸福所关,因而断然决然说:“我晚上一定抽空到你那里去。”
“好!我等你。”徐海又补一句:“不必太早。”
相会已在午夜过后,事先,徐海跟王翠翘与阿狗谈过,打算将洪东冈拉过来。阿狗岂不以为然,因为这样就势必泄露最要紧的机密;而王翠翘亦主张宁可慎重。这一来,徐海对洪东冈说的话便有保留了。
“你看罗小华这个人怎么样?”
这第一句话便使洪东冈觉得难以回答,主要的是他不了解徐海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了想答说:“我跟他虽然天天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到底还浅,你不是跟他早就相识的吗?”
“相识虽久,相知不深。最近常听人说,此人很够意思,想跟他往深处jiāo一jiāo,所以特地跟你打听。老洪,”徐海特地表明立场,也是暗中点醒:“我们是患难兄弟,我对你决不会有什么恶意。”
接下来便大谈罗龙文,洪东冈毫不掩饰他的倾倒之情;同时也很欣喜地表示,罗龙文对他亦很欣赏。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的了!”徐海笑得很恳切,一看便知是替他高兴,“罗师爷在胡总督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次大家投过去,如何安置,大概都要由他作主,将来对你总有特别照应,派你一个好差使。”
“我倒不想做官。做官无非在名利两个字;论利,下半辈子也够了;论名,我们这种出身,官做得再大,背后总有人在指指点点冷笑:什么官?qiáng盗。”洪东冈摇摇头:“想起来真没味!”
这番话说得很直率,徐海心又动了,觉得他天良未泯,应该救他一救;不过这是心里的打算,决不会摆在脸上,也不必马上就有什么暗示,只若无其事地接话问说:“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我的想法,说起来恐怕你会笑。”洪东冈说,“我很羡慕罗师爷那种日子,风雅、潇洒、安闲、舒服。”
“喔!”徐海也很有兴趣地问,“那你倒说说看,罗师爷的日子怎么过法?”
“一早起来,自己煮茶;一面磨墨,墨磨浓了写字;然后吃早饭。饭后,如果是晴天,到园子里走走;下雨天就在走廊上散散步,跟人说说笑笑。再下来不是读书,就是画画。吃过中饭睡过午觉,下两盘棋;huáng昏吃酒,吃够了上chuáng,一觉到天亮。”
“这种日子我过不来。我不比你,好静不好动。”徐海又说,“过这种日子少不得一个人,就像罗师爷有粉蝶作伴那样,老洪,我几时替你物色一个漂亮的,你看,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说的?重重拜托。”
“翠翘有几个小姊妹,都是绝色,将来到了杭州,你的好事包在我身上。老洪,”徐海突然问道:“你手下最能gān、最靠得住的是谁?”
洪东冈不觉迟疑。这倒不是迟疑难答,而是不明徐海的用意。不过,他还是回答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手下最能gān、最靠得住的是张怀。”
“要带去吗?”
“不带去。”洪东冈说,“我一走,这里少不了他。”
“好!我们作个约定,在外面,我们两个常在一起;在这里,让张怀跟我的李同常在一起。这样子,里外都有照应,什么事就都万无一失了。”
洪东冈连连点头,“好,好!”他说,“我一回去就关照张怀。”
徐海一走,阿狗照预定计划行事,联络陈可,监视陈东,只不过多备耳目,随时留心,没有什么困难,难的是对付小尤。虽然王翠翘主张把他制服,不过阿狗觉得能够事先收买过来,省事多多,仍旧不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