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金盒内看,内中贮着田承嗣的“八字”。这是再也确凿不过的证据。薛嵩喜不可言,当即亲笔写一封信说:“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chuáng头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却封纳。”将金盒封在信中,遣派专使,马不停蹄地送jiāo田承嗣。
到达魏城,已经半夜,而田承嗣正为无端失去了金盒,大事搜索,弄得一城忧疑,惶惶不宁。薛嵩的使者,用马鞭叩击府门,要求立刻晋见。见到田承嗣,送上信和金盒,田承嗣惊得几乎厥倒。第二天备办重礼,专函道谢,向他的儿女亲家道歉并保证,决不会侵犯潞州。
看到这里,阿狗恍然大悟,胡宗宪是要找一个“红线”!可是疑问亦与之俱生,他要做“薛嵩”,何不明言?为什么藏头露尾,gān此暧昧行迳?
想到这里,他的心反而静下来了。因为他发现胡宗宪是拿一种真正认为“后生可畏”,而不愿用对“厮养卒”的态度来看待他的心情相待,既然如此,就无须哀词相恳,更无须痛哭陈情,只要平心静气地jiāo涉好了。
话虽如此,心头思绪如麻,不相gān的细务琐事,次第奔赴心头。好久、好久以后,他才想通了一切,下定了决心。
于是,他踏着安详的步伐走出书房。静悄悄的走廊和院子,不知何时,一下子涌出来好些人,悄无声息地各据要路,是如临大敌,毫不放松的景象。
阿狗微感意外,毫不惊慌,反觉得有这一戒备森严的情况,可以证明胡宗宪已有周密的部署,因而也就对自己将要展开的作为,更有信心了。
“管家在哪里?”他站住脚,朗声相问。
“李大爷!”有个中年汉子应声而前,“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阿狗答说,“有两件事麻烦管家。第一、我有个伴当,名叫喜儿。托管家到辕门外,照牌下问一问,如果在那里,就烦管家带他来。”
“是!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我即刻要见总督。”
“这——”那管家面有难色,“我家老爷肯不肯接见,我不敢说。”
“那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句话必得跟总督说清楚。只要这句话说清楚,总督一定接见。”
“噢!有这样的事?”
“一定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总督知道,只要你肯通报,总督怎么忙,也得抽出功夫出来叙一叙。”
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那管家便如言照办。不久,喜儿由卫士领了进来。阿狗关照他即刻回桐乡通知张怀,说事情办得很顺利,所以必须留在嘉兴;桐乡方面,请他会同张义胜等人尽力维持。
接着,胡宗宪回到书房,阿狗要求众人回避,胡宗宪也答应了。看清楚了周围确无第三者,他才把那本《太平广记》拿到手里,微笑着注视胡宗宪,却不开口。
胡宗宪亦报以会心的微笑,“这是部很有趣的书。”他说,“是不是?”
“还是部宋版,拿到典当里,至少可以当三百银子。这样珍贵的书,别人都是用锦套子装起来,当摆饰看的;不像大人这样,随便拿来看着消闲。”
“书原是要人看的。”胡宗宪问道,“你想来看了?看的哪一起?”
“就是大人刚看完的那篇。”
“喔,”胡宗宪bī视着他,“有何心得?”
“鉴古知今,倒有许多感想,也有许多疑问。”
“很好!你说来我听听。”
“谁是田承嗣?”
胡宗宪笑了,“总不是我吧?”他说。
“我希望大人是薛嵩。”
胡宗宪倏然动容,知道阿狗已充分领悟了他的暗示,脱口答道:“只要找得到红线,我何乐而不为薛嵩?”
这表示他有救徐海的诚意,也有在出事以后,所必须的担当。可是事情做起来还是不容易,阿狗答说:“红线不容易找,有红线那样的本事容易;有红线那样识大体,知分寸很难!”
“着!”胡宗宪情不自禁地猛拍大腿,“qiáng将手下无弱兵!你能见得到此,说出这两句话来,真正难能可贵。”
“大人过奖了!”阿狗问说,“红线不容易找,怎么办?”
“不会找不着。找不着就让田承嗣料透了,潞州果然无人!”
这是激将法,阿狗自然意会得到。不过,他不肯自告奋勇,因为他实在没有红线那样的本事,而胡宗宪只可能在暗中做薛嵩,不便公然袒护。那一来,出事以后,自己可能会被捕,而被捕就是死罪。拿自己的命去换徐海的命,固无所惜,只怕白白送了性命,未免太冤。如今整个情势的曲折原委,以及关键所在,只有自己最清楚,这一层紧要关系,更不能不彻底考虑。
因此,尽管胡宗宪是迫切催促的神态,他仍旧沉默未答。而胡宗宪却终于忍不住说奇了。
“我看,你就是红线!”
“大人太看得起我了。”阿狗答说,“我是想做红线。”
“那好啊!见贤思齐,义无反顾,你迟疑些什么?”胡宗宪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威严,“我的心事都透露给你了!你想不做也不行!”
看他的脸色,不但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味道,甚至也没有丝毫虚言恫吓的样子。阿狗对于彼此半真半假,用隐语探讨的局面,一下子扭得这么紧,亦颇感意外。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亦无怪嫣然——他要防自己去告密;或者泄露真相,传到赵文华耳中,说胡宗宪打算买刺客杀他,而且是勾结了海盗。这一本奏上朝廷,胡宗宪的下场就决不会好过张经。
事情是很清楚了,倘或自己不愿不顾一切地答应下来,就绝不能活着出总督行辕。这是中了陷阱,还是自投罗网?都不必去问了。要问的是,在这样做之前,能不能得到确实的保障,必可换来徐海的性命?
于是他亦用同样严肃的语气答说:“事到临头,不许人闪避。其实,我亦没有闪避的意思;否则只要装糊涂,何必求见大人,自惹麻烦?我刚才说的是实话;我没有爬高落低,可以不惊动人而去到‘田承嗣’卧房的本事。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等‘田承嗣’出场的那一刻,拼着性命不要,去吓他一吓。那一来,我也许当场丧命,也许被打在死牢里;反正决计脱不了身!‘潞州’是不是能够保全,我就连问都没法问一声了!”
“原来你是这么在想。”胡宗宪的脸色缓和了,严霜化作chūn风,微笑答道:“你请放心!不但‘潞州’可以保全,我连‘红线’亦一定保全。”
“是的!”阿狗答说:“我已经料到大人会这么说。”
就这一句话,又惹得胡宗宪勃然变色,“你是指我空口说白话?”他诘指相问。
阿狗毫不畏缩,反而昂一昂头答道:“莫怪我小人之心。”
“也不能说你小人之心。”胡宗宪冷静了,想了一会问说:“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是君子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