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他有意做作得平静自然,最后一句话,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汪直自然听得出来,急忙抚慰:“要说能gān,他总及不上你。不过,你说要张‘陌生面孔’,免得惹眼,这话倒不是错的。就这样办吧!”
到得北岸,即是杭州地界。江边有家小茶馆,门外杨柳树上拴着一匹马,不用说,徐海是在茶馆里坐。走到那里一看,徐海已经换了一身gān净衣服,翘起了脚在那里喝酒。
于是汪直与毛猴子亦坐了下来,匆匆果腹,向徐海使个眼色,相偕离座,在拴马的杨柳树下等候。
不一会,徐海酒醉饭饱,满面红光地飘然而至。汪直便向毛猴子又使个眼色,让他警戒四周,看有没有人在偷听。然后浮起欣慰嘉许的笑容,悄悄说道:“小徐,这趟多亏得你!”
“好说。”徐海问道:“船主,这该你拿主意了。”
“我还是照原来的打算,马上回徽州。不过小徐,”他用情商的语气问:“你可以不可以再多辛苦一点?”
“船主,你说。”
“我这趟回去,看一看老娘,弄笔钱,带些人出来,还要大gān一番。这里不能没有耳目,你能不能留下来?”
“当然可以。不过,船主,你一到徽州,就要寄钱给我。”徐海又说,“要打听消息就要jiāo朋友,jiāo朋友就不能太寒酸。”
“我知道。”汪直探手入怀,在腰际解下一个佩件,是汉朝用来辟邪的“刚卯”,碧玉雕成,通体透绿,名贵非凡,“喏,这个你留着!要紧的时候,拿它卖掉。”
“不!”徐海根本不接,甚至于第二眼都不看,“这个东西没用处!不但主顾难找,而且一出手太惹眼。说不定性命都要送在上头。”
汪直当然也懂这个道理,而依然这样做,原有试探徐海的意思在内。看他是如此地不屑一顾,心里着实佩服,便点点头说:“你的心细。我放心了!请你也放心,半个月之内,我一定有接济。”
“好!”徐海又问:“船主,预备派什么人来跟我接头?”
“现在还不晓得,也许是毛猴子,也许是别人。”
“如果是毛猴子,自然最好,如果是别人,要有一样凭证。”说着,徐海从靴页子里取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小刀,在杨柳树身上削下五寸长的一块树皮,斜切两半,拿一半jiāo给汪直,“以此为凭。跟我手里的一块合得上笼,我就当你船主亲自到了。”
“就这么说。”汪直问道:“到那里跟你接头?”
这一下似乎难倒了徐海,只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去,是什么“玉莲、王秀梅、李娇儿、真真”等等。汪直知道了,这些都是jì女的花名。
“这样吧,来人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就见得到我了。”
“嗯,嗯!”汪直喊道:“毛猴子,你也记一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
毛猴子点点头,复诵了一遍,只字不误。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徐海问说。
“今天就走。”
“船主!”毛猴子有异议,“今天怕来不及了!或者你老先走,我今天去雇好牲口,明天一早赶上来。”
“也好!明天一早走。”
“不!”徐海很快地接口,“船主,你今天就走,早离是非之地。”
汪直对徐海已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当下应允,即刻动身。连城都不进,打马向西,一条通天目山的大路,出吴岭关,直奔徽州老家。
“毛猴子,”徐海问道,“你怎么样?”
“我么?”毛猴子有意试探,“想请你先进城好好吃一顿,澡堂子里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一早动身。”
“谢了!”徐海摇摇头,“认识你的人多,我们还是分开来的好。”
“这话也对。”毛猴子又问,“你歇脚在那里?瓦子巷王九妈家?”
“嗯!”徐海重重地点头:“你先请吧!‘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是,是!各便。”毛猴子拱一拱手,扬长而去。
徐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接踵而行。一路走,一路寻思,什么都做得对,只有一样做错,不该将王九妈家这个联络地点,泄露给毛猴子知道。汪直派人送钱送信来,应该由自己指定时间、地点相等,到时候寻了去,岂非万无一失?如今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毛猴子,要防他出卖朋友。这样转着念头,突然警觉,吓出一身冷汗。王九妈家去不得!他停住脚细想,毛猴子说不定会去告密,半夜里捕快到门,前后包围,拿自己jīng赤条条从王翠翘chuáng上拖了起来,那时候毛猴子可有得笑话好看了。
“哼!”他轻声冷笑,“毛猴子啊毛猴子,你果真起这种半吊子心思,不但教你扑个空,还教你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
念头转定,脚步移动,折而往西,以巍巍的六和塔为目标,大踏步奔了去。
第四章
六和塔前面是一座建于宋太祖开宝年间的古刹,寺塔同名,亦叫六和。到了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吴越归地,改六和寺为开化寺,塔名如旧——这座用来镇cháo的宝塔,塔身宽大,能容十余桌酒筵,高达七层,层层品题:初地坚固、二谛俱融、三明净域、四天宝网、五云扶盖、六鳌负戴、七宝庄严,是杭州有名的一景。
徐海到了寺前,不进山门,由围墙旁边的夹道,迳到塔下,向“初地坚固”张望了一下,喜得正无游客,便踏进去轻轻唤一声:“五叔!”
在蒲团上打坐的和尚,张开眼来,发现徐海,先把他从头到底看了一遍,点点头说:“阿海,阿海,旧性不改!一定又是闯了祸,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倒不是没有地方容身,是想你老人家的腐汁肉,想得流口水。”徐海笑道,“五叔是几时学会打坐的?”
“莫非我四空和尚真的只会吃酒吃肉偷婆娘,四大不空?”四空一跃而起,“你来得正好。我有两句话问你。”
徐海点点头,看一看天色问道:“是时候了吧?”
“可以了。”
于是徐海走到一边,牵动一根拇指般粗麻绳,只听七级浮屠,铜铃齐响,琅琅然散入向晚的秋空,余韵清幽,令人意远。
原来这六和塔定时启闭,就归四空管理。到向晚闭塔之前,只怕有游客流连忘返,误关在塔内,未免麻烦,所以特地振铃为号。果然,上层游客纷纷下塔,在塔外嬉戏的两个小沙弥,亦赶了来帮着打扫收拾。见有生客逗留不去,少不得多看上两眼,徐海十分机警,避过四空,招招手将两个小沙弥唤到一边,一人手里塞一把制钱,然后问道:“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师父的客人。”年长的一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