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你师父的徒弟。”
“呃!那,我们是师弟兄了!”
“一点不错。不过,我从前犯过清规,师父拿我撵出山门了。今番没奈何来投奔师父,他老人家不肯收留,拜烦两位师弟替我求个情。求准了,我再谢你们,诺,每人一个!”说着,将出炉未几,晶光闪亮,净重一两的两个小银镍子托在手里给他们看。
“要什么谢礼?师兄弟嘛!我们就去求个情看。”
两人就当真有其事般去求情。四空一听,知道是徐海捣鬼,也知道他必有缘故,且将就着敷衍完了再说。
“也罢,就看你们的情分,饶了这个孽畜。”
“谢谢师父!”小沙弥笑嘻嘻地倒退两步,然后很快地掉身去找徐海报喜信,讨谢礼。
“多谢两位师弟。”徐海言而有信,一人送一个小银镍,“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关照。我身上犯上案子,借师父这里躲一躲,两位师弟可千万要嘴紧,只当没有见过我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懂吗?”
“懂!”两个小沙弥异口同声地回答,但看得出来言不由衷。
“懂最好,不懂就麻烦了!我能躲在这里,是你们替我跟师父求的情,不出事最好,出了事第一就是你们俩脱不了gān系。俗语说:”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就算我不咬你们,你们也够受的了!“
这一下将两个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徐海笑一笑,摸一摸两个小光头,管自己去找四空。
拾级而登到了第五层,是游客的最高楼了。第六层盘梯口铁链横栏,壁上贴着一张斑馥褪色的梅红笺,大书十二字:“年久不堪负载,敬请游客止步。”
徐海却是视若无睹,一抬腿就从铁链上跨了过去,四空亦复如此。走到盘梯尽头,却需让四空在前,因为特地安置的一扇木门,只有他能开启。门上装着暗锁,四空探右手在顶端一按,起左手向前一推,入眼便另是一个天地了。
这层塔中,满壁琳琅,尽是画幅,花草竹石,萧疏有致;徐海惊奇地问道:“五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画?”
“你倒仔细看看,落款可像是我的字?”
落款皆是别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果然不是四空的笔迹。看到有一幅署名“田水月”,徐海便问:“这姓田的是什么人?”
“他不姓田,跟你同宗,姓徐,单名渭,拆开来便成‘田水月’——”
“啊,我知道。徐秀才,徐文长。我不知道他会画,更不知道他是五叔的好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要好?”
“不是好朋友,那里会有这么多画送你?徐文长的脾气很怪的,差不多的人不放在他眼里。”
“你说对了一半。这些画不是他送我的,可以算是卖给我的。他用我的钱,我又不要他还,他偏要画些画抵给我。可又不准我送人,只好自己挂起来看看。”
“真是怪人!”徐海笑一笑,抛开徐渭,谈他自己:“五叔,你说你有话问我?”
“问你句话,你不可骗我。”四空bī视着问:“有人说,你在做qiáng盗?”
“是的。”
“为啥?”
“还不是手气不好!”
“喔,赌输了不得过门,只好落草为寇?”四空突然厉声喝道:“孽畜,你杀过人没有?”
徐海猝不及防,倒吓了一跳;定定神答道:“我不欺瞒五叔,没有!”
“现在没有,将来难保会有。过来!”
徐海不知他要gān什么。跟着他走到西面窗口站定,在落日余晖中见他凝神相视,才知道他是在看相。
“阿海,你也做和尚好不好?”
“五叔,”徐海笑道,“你真是异想天开。”
“我看你的相,三十五岁那年有杀身之祸,趁早皈依佛门的好。”
徐海越发好笑,“五叔,你就出花样嘛,也动动脑筋,另编一套能叫人相信的说法。”他说,“怎么把你自己的故事,原封不动地搬了来用?”
原来四空俗家姓诸,算起来是徐海的表叔,家道殷实,又是独子,成了纨绔。十八岁上有人替他算命,说是活不过二十岁,除非遁入空门,方可免此厄运。他家父母割舍不下,始终将信将疑,那知到了二十岁那年,一病几殆,遍延名医,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始得下chuáng。原是巧合而他家父母却以为命中注定,不得有此一子,终于送他出家。因此,徐海那样笑他。
“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四空又说,“你只记住,修心可以补相,如果不造孽,多行善,也许可以避得过三十五岁那一关。”
徐海笑笑不答,管自己提一个木桶,取一块毛巾,下塔出便门,汲取山泉,大洗大抹了一番。再回到第六层时,四空已在烧肉了——一把陶制的新溺壶,放进十来块一寸见方的五花肉,加油加酱,皮纸封口,搁在铁架子上,下燃佛座前拔来的蜡烛头。这样炖到天亮,便是其烂如泥的东坡肉了。
“五叔,”徐海咽一口唾沫,“可有吃剩下的?煞煞我的馋!”
“几时见我炖的肉能够剩下!今夜委屈些吧!”
徐海无奈,盐菜gān粥,将就果腹。吃饱了铺开草席,正想躺下,四空开口了。
“阿海,你倒实说,你在捣什么鬼?”
徐海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总觉得扯一套假话骗他,是件不智的一事,于是点点头说:“好!我老实告诉五叔,不错,我在做qiáng盗——”
他谈得很详细,四空也听得很仔细。一直等他讲完,四空方始问道:“照你说,朱巡抚还不知道汪直脱逃这回事?”
“是的。不过,此刻也许已经知道了。”
“你预备在我这里躲到那一天?”
“也许只躲一夜。明天一早,我吃了肉就走,但愿不再来打搅,也好让五叔安心。”
“我倒不在乎。我只替你担心!阿海,你依我说,明天也不要进城了,在我这里住两天,回绍兴去吧!”
“这,我可要违背五叔的意思了!我跟汪直约好的,不能失信。”
“回头是岸!你跟汪直淌浑水,淌到几时?”
徐海无以为答。好久,才叹口气说:“做天和尚撞天钟!”
“对!”四空斜睨着他说,“我看你迟早要做和尚。”
徐海是第二天中午进的城,先到估衣铺买一件蓝袍、一顶方巾,打扮成书生模样,然后又买一把折扇,捏在手里,慢慢踱着方步,向瓦子巷迤逦行去。
走到巷口,先在一家茶店中歇脚,喝着茶侧耳静听。他在想,如果昨夜王九妈家发生了新闻,自然会有人谈论。听了好一会,一无异处,便付了茶资,放心大胆地向王九妈家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心中一动,毛猴子决非好相与的人,倘或去告了密,此时便必有捕快守在那里。贸然登门,岂非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