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做法,自无不可。”胡宗宪问说:“到了年前年后,可又怎么办?”
“那就要看总督的意思了。能拖则拖,不能拖则硬挺。”
“挺不过去呢?”
罗龙文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挺不过去当然自己作个抉择,是不负徐海呢,还是宁可不要纱帽?
见他沉默不答,胡宗宪叹口气说:“唉!小华,你别以为我没有想过,我想得很深。说到头来,个人的荣rǔ得失,无足重轻;国家的忧患,地方的祸福,才是最要紧的。”
“说是这么说,我却不相信王翠翘一个人的关系有这么重大。”罗龙文踌躇了一会,终于将不愿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所关者,不过总督的前程而已!”
他的意思是,眼前跟赵文华虚与委蛇,不让徐海知道有这回事;好让他依照原定的计划,去劝汪直来归顺。及至汪直就抚了,大事已了;那时胡宗宪对赵文华食言,无非招致对他个人的报复,至多前程不保。这也就是说,胡宗宪所感到的为难,不过个人的得失看不开,说什么“国家的忧患,地方的祸福”,都是官话。
这隐然的指责,近乎诛心之论,份量很重。话是说出口了,罗龙文自有不安之感;转念又想,既已如此,索性就说明白些。
“其实,我亦不相信是相府的来信,根本就是天水自己捣的鬼——”
“慢来!”胡宗宪打断他的话问:“你是何所据而云然?”
“天水初见翠翘的时候,我在场,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目共睹。总督可以去打听。”
胡宗宪沉吟半晌,方始开口,“照你这一说,只怕缓兵之计都无用!”他摇摇头:“那可真是难了!”
“硬是不从又如何?难道他还为了一个女子,耽误班师的行期?”
“那当然不会,只怕他另出花样。”
“另出什么花样?”
这种咄咄bī人的语气,使胡宗宪深感窘迫,沮丧地坐了下来,好半晌做声不得。
“总督,你别发愁!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做不通再说。做通了,到时候我另有妙计。”
“我知道你有办法,所以才找你商量。到时候是何妙计,可否先说给我听听?”
“一时也还说不上来。得要慢慢想,反正总不脱釜底抽薪的宗旨,让天水奈何不得你!”
“好吧!我听你的话,此刻就去看天水。”
等胡宗宪一走,罗龙文也离开了总督衙门,愁烦在心,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大街小巷乱绕;绕来绕去走到一处地方,陡然想起,赵忠不就住家在这里吗?何不到他那里去打听打听内幕?
转到这个念头,jīng神一振,心里在想:赵忠是赵文华的智囊,这个假托欧阳夫人造佛楼,征召四名比丘尼的,可能就是赵忠替他出的主意。因此,见了面说话要格外当心;否则,打草惊蛇,更加不妙。
因此,他觉得需要好好掩饰,决不可让赵忠猜知他的来意。于是定定神想了一会,折回胡元规的当铺,将寄放在那里的一只书画箱取出来,找了一幅画包好,方始去访赵忠。
赵忠在家正忙得不可开jiāo。启程在即,行李需要拾掇,他在浙江也搜括得不少,箱笼甚多,而像古玩字画之类,必须亲自检点。因此,门上奉命,对于访客一律挡驾,对罗龙文亦不例外。
“那我就不进去了。”罗龙文将手里的画轴扬了一下,“你家主人托我觅一张画,现在觅到了,既然他没空见我,只好把画去还给人家。”
门上一听这话,急忙答道:“罗师爷你老请等一等,我进去回一声看!”
进去不多片刻,只见满头灰尘,两手乌黑的赵忠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便抱拳作揖:“得罪,得罪!是我忘了关照,特客照常请进。来,来!请到里面坐。”
“你正在忙,我jiāo代一句话就走。”
“什么jiāo代一句话就走?进来再说,我手脏,不然就硬拖了。”
是这样友好的态度,罗龙文心中一动,王翠翘的麻烦,或许可以从赵忠身上解散。于是,不再做作,随赵忠到了他书房里。
等他洗抹gān净,来陪坐叙话时,罗龙文一面打开画轴,一面说道:“老赵,你要走了!多日相叙,不能没有一点赠别的意思,有幅画送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受惠已多,不知何以为报。”
“自己人说这些话gān什么?你看看这幅画。”
打开一看,赵忠吓一跳,是唐朝“小李将军”的一幅《青山绿水》,“罗师爷,这太贵重了!”他说,“真正不敢当。”
“实不相瞒,这是仿本,出于北宋。我还有一幅仿本,是关仝的《关山行旅图》,拿来赠行,倒是切合本题。不过,仿得不如这幅好。长行无事,你留着聊以遣旅途的寂寞吧!”
“既然如此,我就拜领了。报之以琼瑶,受之以木桃。我亦有样小东西,送你作个纪念。”
说着,赵忠取来一个锦盒,盒中是一锭墨,无款无识,只朱笔标着重量:三两三钱。
罗龙文不愧此道中行家的行家,入眼便知来历,“这是元朝制墨名家朱万初所造。”他说:“元文宗天历年间至今,两百多年了。珍贵之至!感谢,感谢!”
“小意思,你太客气了。”赵忠很诚恳地说:“罗师爷,我本来是冒充风雅,这一趟来,跟你常常讨教,对于藏砚倒成了半个内行了。将来南边如果有好砚,请你替我留意,我先存五千银子在你这里备用。”
“有好砚,我一定替{ www.4020.com.cn }你留心物色。至于价款,不必亟亟。”
罗龙文紧接着说:“我不是也要进京吗?”
“是的,是的。你进京的事,我时刻记在心上,这件事,我们另外多抽一点功夫,好好谈一谈。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并为一谈。”
罗龙文知道,赵忠此行,亦很弄了些钱,五千银子买好砚还不算回事,坚拒反倒容易引起误会,以为他不肯管此闲事。因而点点头说:“这样吧,老赵,你的五千银子存在胡元规的典当里生息好了。要用就提,不用则大钱生小钱,岂非一举两得。”
“好!好!拜托,拜托。”
“小事一段。”罗龙文紧接着说:“我倒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拜托你。”
“请说。只要办得到,一定效劳。”
“老赵,你一定办得到。请你告诉我,相府严老夫人起造佛楼,要物色四个尼姑,指名要包括王翠翘在内。那是怎么回事?”
听得这话,赵忠愣住了,那一脸的为难,难描难画。罗龙文心想:一拳打在他要害上,非bī他说真话不可。因此,口虽不言,却拿眼睛紧盯着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唉!罗师爷,这就教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老赵,”罗龙文率直问道:“不是你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