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出这种主意?唉!”赵忠又叹了一口气:“一半是冤孽;一半也怪我不好。”
何谓“冤孽”,罗龙文明白,是那天赵文华初见王翠翘,蓦地里勾起了五百年前的风流债。却不知赵忠自责是何因由。
“那几天为了替老太太做寿,我分不开身,朱友仁那小子,整天在我家主人左右,成了寸步不离的跟班。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家主人就问我,怎么能把王翠翘带进京去?我就劝他,说人家出了家,算了吧!话不投机,我家主人就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他打消原意了,谁知又来这么一手。真正冤孽!”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决非饰词掩饰,罗龙文得知底蕴,不觉歉然,“我倒错怪了你了!”他紧接着说:“老赵,既知冤孽,应该设法解消,不让华公造孽,才是爱人之道。”
“难,难!”赵忠大摇其头:“真难!”
“何以见得?老赵,人人皆知,你在华公面前,说一不二,这件事你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
“不然,不然!罗师爷你恰好说反了。这件事人人能管,如果我一提这件事,那就再不能挽回了!”
“这话奇怪,我倒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赵忠蓦然省悟,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沉吟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吧!既然说了,就说明白了它。罗师爷,我家主人,再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他的气量狭、疑心重、成见深;从那一次我劝他以后,他就疑心我有意跟他作对,这几天都不大理我。你想,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何能多事?如果再提这件事,他心里会说:好啊!本来倒还无所谓,你这么膀子向外弯,我就非把王翠翘弄到手不可!”
“嗯,嗯。言之有理!那么,老赵,我不必你出面,只请教你,怎么才能打消这件事?”
“只有一个办法,谁能吃得住他,让谁出面阻止。
“那,”罗龙文慡然若失地:“只有搬动圣旨,或者严阁老的手谕了!”
“有严公子的信也行。除此以外,再无别法。”
“如果不从呢?”
“那就很难说了。”赵忠停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他是个睚眦之怨必报的人!”
“是了!”罗龙文拱拱手,很感动地说,“老赵,你是肺腑之言,真不拿我当外人!我很安慰。”
“你知道我不拿你当外人,我倒有句话奉劝。”
“是,是!请教。”
“我劝你最好不要管这件闲事。”
“为什么呢?”
“因为管不成功的,徒劳无功,搞得灰头土脸,何必?”
这句话,使罗龙文微生反感,觉得低估了他的能力。当然,他不便直抒所感;只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没有法子!明知不可为亦要为;jiāo情太深了,而且牵连着大局。”
“牵连大局?”
“是的!”罗龙文将徐海与王翠翘已结鸳盟,以及徐海非王翠翘的柔情不能慰抚复原,出海去说汪直来归的道理,细细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这中间还有这么要紧的关系!”赵忠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么,罗师爷,计将安出呢?”
“我想先使一条缓兵之计。”
“恐怕不成功!说句不太过份的话,我家主人只怕这几天做梦都梦见跟王翠翘在一起。你想,班师回京,路途遥远,他这单相思病要害起来怎么得了?”赵忠双眼乱眨了一会又说:“依我看,只有俗语所说的那一计,倒是上计。”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罗龙文说:“那一来,只怕他迁怒到徐海。而且,徐海现在不能受刺激,如果告诉他有此麻烦,不得不逃,他的病马上就会起变化。”
于是彼此都沉默了。赵忠的不开口,不是漠然的表示,相反地,他倒是急人所急,极力在思索,希望能替罗龙文分忧,找出一条能行得通的路子。
前前后后想下来,他反倒有深深的困惑,“罗师爷,”他说:“我们相jiāo虽不久,你的脑筋我是再佩服不过。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难题是你应付不了的;何以这件事把你搞得这样子愁眉不展?说起来,论私是你跟徐海的jiāo情,谁跟谁好是缘分,没话可说;不过,论公,徐海真的是那样子重要,非他不可?莫非‘死了杀猪屠,要吃带毛猪?’”
这意思是,劝罗龙文gān脆撒手不管,岂非省却无数烦恼?罗龙文心想,要想他设法直接救王翠翘,间接救徐海,他这一问,就非得切切实实答复不可。
话由正面说,往往显不出力量,罗龙文深谙个中三昧,便以问为答地问说:“我倒请问,老赵,你是不是觉得东南的倭患,已经平复了,大功告成了!”
“当然不能算大功告成。”
“汪直是个隐忧,是不是?”
“是的。如果他卷土重来,确是个麻烦。”
“果然卷土重来,朝廷会不会征发大军来清剿?”
“很可能的。”
“那么,我请问,征发如象目前这样的规模,要耗费多少库藏?地方上受多少累?”
赵忠不答,因为不便接腔。罗龙文亦就静静等待,想bī出他一句真话来。
看看是不会再有回答了,罗龙文方始接下去说:“能有人兵不血刃,劝汪直来归顺,此人就抵得二、三十万大军,上不烦睿虑,下不耗民力。你想想这个人重要不重要?”
“是的。”赵忠答说:“不过我不相信,一定要徐海去,汪直才会归顺。归顺是汪直早就有的打算,因人成事,不算功劳。”
“那么,老赵,你倒保荐一个人看。”
“我夹袋里没这一号的人。”
“谁又有?”罗龙文紧接着说:“因为如此,徐海就格外值得重视。姓毛的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赵忠又问:“难道汪直只相信徐海一个?”
“不然!汪直相信的人还多,可是不能去。”
“谁呢?谁不能去?”
“举个例说,他对你就一定很相信。可是老赵,你肯不肯去呢?”
“我不肯。也不能!”
“那就是了。徐海等于替你老赵去涉风涛之险,你应该拿他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
赵忠无话可答,苦笑着说:“罗师爷,我真说不过你!”
话虽如此,细想一想,觉得罗龙文的看法很深,也很实在。赵忠本性不算太坏,又关乎罗龙文的jiāo情,终于将心里盘算好久,想说而不愿说的话挖了出来。
“有个办法,一定管用。可是这个办法,最好不用,因为关系太重,可能会结成仇怨,两败俱伤;不但我对不起我们主人,我自己亦会倒楣。”
说得如此严重,罗龙文不由得悚然动容:“老赵,”他摇摇手:“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你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