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全部节目结束,已是夕阳衔山了。犒赏的牛酒,早已运到;便就广场分配,就地开剥烹烤。苗瑶土人视“太牢”为天下之至味,未食其肉,先饮其血,一个个唇嘴皆血,显得狰狞可怖。赵文华看看有些心惊肉跳,藉口晚风太凉,劝瓦婆婆回营休息,自己便亦可躲开。
于是营中另行开宴,瓦婆婆作主人,赵文华是上宾;其次是胡宗宪、俞大猷和华亭知县刘僸。 职分较高的土官,都奉邀作陪。轮番敬酒已罢,又谈土兵的武艺;赵文华问俞大猷的观感如何?
俞大猷也看得很仔细。他的看法当然与不知兵法为何物的赵文华不同,田州土兵诚然慓悍,却只是匹夫之勇。动之以情,勉之以义,可以舍生忘死,打得很好;但稍有挫折,就会乱了阵脚,各自为战。不懂得协同一致道理,是这支生力军最大的弱点;也是俞大猷本人所感到的最大的隐忧。
可是这番话在这个场合却不便说奇,只含蓄地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假以时日,勤练阵法,可成劲旅。”
说的是汉语,又掉着文,瓦婆婆和那些土官,当然听不懂。听懂了的赵文华却大不以为然,“师老则弃!我以为这支队伍,好就好在一股一往直前的锐气。俞将军,”他问:“何不及锋而试?”
“大人明鉴!”俞大猷以很谦虚的话拒绝:“大猷是偏裨之将。未奉帅令,不敢擅自行动。”
“那——”刚说得一个字,赵文华突然缩口,因为胡宗宪抛过来一个很明显的阻止的眼色。
由于这个眼色的提示,赵文华不免自问,如果自己下令,命俞大猷出击,他会不会遵从?倘或不遵,如何处置?能当时撤换他,还是上奏严劾?撤换不能,奏劾太缓;结果是自丧威信。
于是他改口了,“那,那你就教他们勤练阵法吧!”说罢哈哈大笑。
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非常尴尬。瓦婆婆与土官愕然相顾;待问通事,却又不便。瓦婆婆身作主人,为了打开僵局;便又起身敬酒。
“大人!”她说,“我们虽是山野之人,疏于礼法,不过性子是直的。只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受人一饭,生死以报。大人这样厚待我们,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不知道怎样报答?请大人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罢通事的翻译,赵文华急忙答说:“言重,言重!我何德何能,敢当瓦婆婆这样的夸奖?如说得大家稍为有点好处,亦是天子之命。所以要谈报答,莫如努力杀贼,不负皇上的期许!”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瓦婆婆和土官人都恭恭敬敬地答应着。于是席间的气氛,又恢复为和谐而热烈了。赵文华的酒喝得不少,不过神智还很清楚;尽欢而散的那一刻,找个机会悄悄嘱咐一名亲信的通事,秘密告知瓦婆婆,第二天一早他有要事商谈,希望瓦婆婆能候他片刻。
第二天一早,赵文华与胡宗宪分头办事。胡宗宪去访俞大猷,商谈防务——这是虚晃一招,作用在绊住俞大猷的身子,好让赵文华与瓦婆婆密谈。
“瓦婆婆!”赵文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以为倭寇如何?可胜不可胜?”
“可胜不可胜不敢说。”
瓦婆婆答道,“只要拚命,就败也败不到哪里去。”
“说得是!我再请问,田州来的弟兄,预备在江南待多少日子?”
“这边由得我们作主?”瓦婆笑笑了。
“不妨,请你说!有我替你们作主。”
听得这话,瓦婆婆顿有惊喜jiāo集的表情,想了一会答遭:“不瞒大人说,我们是想早早打完了仗,领赏回家。第一,水土不服;第二,思乡心切,第三,野人性子直,也性急,这样空等着,实在受不了。”
赵文华喜不可言。瓦婆婆的说法,正符合胡宗宪的判断。本来打算旁敲侧击,慢慢诱引到正题上;如今看来,不必费事,竟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瓦婆婆,你放心!我替你们作主;我是奉旨来督察军务的,张总督也不能不听我的话。你们想早早领赏回家,便得早早打仗立功,倭寇海盗,近在几十里外,为什么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是!”瓦婆婆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是大人下令,叫我们去打?”
“不错。”
“什么时候?”
“这要看你了。”
“好!我得找头目来商量一下,不过最迟不出3天。”
“好极!备下犒赏,静等捷报。”赵文华又说,“不过,最好事先不必跟俞将军说。”
这一下,瓦婆婆愣住了。她也带过兵,平过家乱;深知孤单独战,用兵大忌。如果俞大猷不知其事,连接应的人都没有,岂不危险。
看她的神情,赵文华猜到了她的心思;急忙补充:“我不是要你始终瞒着他,其实也是瞒不住的事。我是怕他事先知道了,会阻挠你们立功。只要你们一出了队,我当然通知他派队伍支援接应;这时木已成舟,他必得听我命令。倘或不听,我上奏请皇上降罪,看他有几个脑袋,敢于抗命不救友军?”
瓦婆婆释然了,随即召集部下头目商议。田州土兵久蓄战意,不久以前的小胜更助长了斗志,所以一听有仗可打,无不兴奋,愿意立刻动手。
“要动手,当然越快越好。不过有一层难处,”瓦婆婆说,“人生路不熟,得觅个向导才好。”
“咦!”有个叫钟富的头目诧异,“不会请官军派?”
“不行!要瞒着俞将军。”瓦婆婆正好郑重嘱咐:“赵侍郎的意思,事先不能让俞将军知道,不然,他会拦住我们。且要等我们一出队,赵侍郎才通知俞将军派兵接应。所以,向导要我们自己找。”
“这也容易。”钟富接口便说,“就请赵侍郎找好了。”
大家都以此言为是。瓦婆婆便派钟富与赵文华去接头。
赵文华便找胡宗宪——胡宗宪一向处事细密,这件事上,却大大地疏忽了,重金觅了个矫健机警的土著做向导,不料是个通倭的汉jian。
田州土兵在觅妥向导的第二天拂晓,由钟富代替瓦婆婆指挥,整队出击,赵文华亲临相送,看大队踏上征途,立即拨转马队,直奔俞大猷大营。
“大人,”俞大猷困惑地问:“清早光临,必有所谓?”
“是啊!”赵文华平静地答说,“我特地来告诉你,田州土兵往柘林一带去剿倭了。”
听得这一句,俞大猷勃然变色,顾不得贵客在座,向左右大声吩咐:“赶快召中军旗牌官。”
“慢着!”赵文华威严地喝住备令的小校,然后转脸问俞大猷:“俞将军,你召中军旗牌,gān什么?”
刚才是震怒之下,不暇细想,如今听赵文华这样一问,心知其中大有蹊跷,便很谨慎答说:“田州土兵,擅自行动,大gān军令。我派中军旗牌去追他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