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不上了。俞将军,田州土兵是不是犯了你的军令,且待他们得胜归来再议。如今当务之急,速派援兵接应。久闻你的部下,人数虽少,尽是jīng锐;同仇敌忾,休戚相关。你绝不可坐视。”
“大人说得是。不过——”
“不必辩理了!此刻不是议论的时候,就请发兵。”
俞大猷十分为难。听他的话,怕张经责备;不听他的话,又怕赵文华在奏章上颠倒黑白。想了半天,将头上一顶纱帽摘了下来,往公案上一放,毅然决然地说:“好!我拚着这顶纱帽,听大人的话。”
“这才是!”赵文华微笑着将纱帽捧了起来,为俞大猷戴上,“你放心!绝不会摘纱帽,听我的话,包你有弹冠之庆。”
俞大猷唯有报以苦笑,也没有功夫再陪客,传召幕僚和中军,安排调兵遣将,支援友军。就这当儿,飞骑哨探,一拨一拨报到,先说“田州土兵向东冲出防区,意向不明”,俞大猷并不在意;再说“田州土兵沿海岸向柘林疾进”,俞大猷可就愣住了。
“坏了!坏了!”他跌足嗟叹,“要吃大亏!”
“怎么?”赵文华不解而且不悦,“柘林不是倭寇盘踞之处吗?杀贼自然扑贼巢,不入虎xué,焉得虎子?”
这是纸上谈兵。俞大猷无暇跟他解释,只说得一句,“沿海击倭,是bī倭入内地;大大的失策!”然后传令两道:第一道,由中军派人尽速追上田州土兵,通知他们的头目,改变行军方向,折而往西北,以青村守御所为目标,沿路布防;第二道,通知驻守闵行的游击邹继芳,即刻带兵南下,亦以青村守御所为目标,与田州土兵会合。
下达了这两道命令,俞大猷才能为赵文华略作讲解。首先指出,田州土兵沿海边进击,有三不利,倭寇海盗,来自海上;而田州土兵习于山地,对海滨地形的熟悉及运用,先就落了下风。其次,田州土兵浩浩dàngdàng开到海滨空旷之地,既无掩蔽,亦无险可凭,完全处于挨打的地位。
“最糟糕的是,田州土兵在沿海击倭,败是败,胜亦败。”
“俞将军你这话就过分了!”赵文华打断他的话说,“何以胜亦是败?”
“大人,田州土兵如果打得好,倭寇海盗势必窜入内地,贻祸不浅。可是田州土兵在海边又能怎么样?能扎营吗?不能!能追击吗?可以!”俞大猷bī视着赵文华问:“孤军深入于贼巢,主客异势,劳逸不同;疲于奔命之余,不是力战而死,就是束手待擒,两者必居其一;而结局是全军尽没!”
赵文华听得悚然心惊!不过,他自然决不会承认,遣田州土兵出击,过于鲁莽,可能铸成大错。反倒用责备的口吻,大声说道:“你身为前敌主将,既然见得到此,何可坐视不救?”
俞大猷一愣,旋即恢复了平静的脸色,“我尽我的力量。就不知道可不可能救得回来?”说罢,起身吩咐:“备马!”
“俞将军,”赵文华挽住他的衣袖问,“你去督战?”
“不敢说。但盼田州土兵还没有跟倭奴接仗,能到青村与邹游击会合。等我到了那里,看情形再说。”
“如果已经接仗了呢?”
“那就凶多吉少了!如今只能盼望一个情况,田州兵的位置占得好,是在北面;那样子才有希望驱倭入海,然而,难,难!”
“怎么呢?你看田州兵不中用?”
“占地利,失天时。”俞大猷望一望空中,“‘四月南风大麦huáng’,田州兵如果占住北面,就是逆风作战,显然不利。”
等俞大猷赶到青村,局势已经为他不幸而言中了!通倭的那名向导,故意将田州土兵引入柘林之西,漕泾的一个渔村;倭寇海盗,早有埋伏,拦腰截击,将田州土兵冲作两段,前一段被包围;后一段为敌人的qiáng弓硬弩所阻挡,进既不可,退又怕敌人临背追击,只能凭藉一片竹林,勉qiáng守在原地,成了相持不下之势,而实有进退维谷之窘。
幸好俞大猷所派的传令校尉,跟后一段联络上了;于是折而往东北,退向青村一带。倭寇海盗的实力并不充足,持着“赊一千不如现八百”的想法,放过后一段,集中兵力去“吃”前一段。在青村,对于漕泾方面的战况,还不明了,但凶多吉少,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邹兄,”俞大猷向刚从闽行来赴援的邹继芳征询意见,“你看被围的田州兵,该不该救?救不救得回来?”
“救当然该救。不过救不回来,再拿救兵失陷在里头,就会牵动大局。将军,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俞大猷暗暗点头。邹继芳的所见略同,便可以作断然处置了。“大局一定要顾到。壮士断腕,不失为明智之举。”他说,“我们要防敌人乘机反扑,集中人马守几个口子。”
守几个口子,就是守大路上的几座桥。当时议定,两方面的兵力合在一起运用,邹继芳主外,带兵增qiáng防务;俞大猷主内,安置吃了败仗的田州兵,不让他们的锐气折伤得太利害。
到了傍晚时分突围而出,成了散兵游勇的田州土兵,陆续由邹继芳派人护送到青村。俞大猷亲自带人照料,给食裹伤,殷殷慰问。同时问起战况,才知道900多人阵亡了一半,其中有14个头目,包括钟富在内,被俘与逃出来的,大约各为一半之一半。损失真是相当惨重了!
这是赵文华轻举妄动的结果。俞大猷责任所在,不能不星夜驰报张经。正在灯下与幕友商酌军报时,瓦婆婆由胡宗宪陪着,赶到青村看田州土兵和俞大猷。
两位来客的脸色不同,胡宗宪泰然,而瓦婆婆凝重,眼圈红红地,已经哭过一场。俞大猷本想责备她几句,这么大年纪,何以一点定力都没有,轻易听人指使?见此光景,改了口气,反倒要安慰她了。
“胜败兵家常事。”俞大猷亲自搀扶着她说,“瓦婆婆不必难过!”
“我怎能不难过?我的娃子们死得冤枉!”瓦婆婆厉声说道:“倭寇海盗虽多,田州娃子拚得过他们,只可惜,紧要关头借不上力。”
俞大猷见她疾言厉色的神情,未待通事翻译,心知不妙;听完翻译,更知瓦婆婆是受了赵文华的先人之言,特来指责他不发援兵,这可得辩个清楚。
这是很可气的一件事,但俞大猷还是忍住了。一则,他到底读过些书,懂得养气的道理;再则,保靖兵已在途中,一旦到达,十道进兵,痛剿清洗,可以一劳永逸,当此紧要关头,真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期望田州土兵还能大大地出一番力,此时当然需要安抚。
因此,他平静地答道:“瓦婆婆错怪我了!事先我并不知道贵部有进兵之议,今天一早由赵侍郎亲自来通知,立刻发兵支援,毫无耽搁。瓦婆婆请想,如果不是我派兵接应,贵部出击的队伍,何以都能齐集在此?”
听这一说,瓦婆婆无话可答。其实,她作此指责,亦是一种姿态,主要的是让她的部下知道,她是在替他们诉苦喊冤。坏是坏在向导身上,然而这又是个哑巴迷!向导秉命而行,钟富带队,究竟跟向导说了些什么?如今死无对证,再也分辨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