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_高阳【完结】(62)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朱子纯是指朱纨,获罪服毒而死;如今张经的吉凶亦未可知。赵文华视线环扫一周,看清楚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然后重重地加了一句:“听我的话不会吃亏。”

  头一段话报以沉默;第二段话再无反应,便显得有意跟赵文华作对了。不过,大家想是这样想,却没有人开口,因为官场有官场的体制,照规矩应该李天宠作答,所以都用催促的眼光看着他。

  李天宠庸愚懦弱,这天因为张经被逮,大为震动。本就心乱如麻,如今感到赵文华的话中似乎有刺,更上了心事,以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竟仍然保持沉默。

  于是,赵文华又说第三段,声音也提高了:“张廷彝来了一年多,大征láng土兵,费饷千百万,才打了今天这么一场胜仗!得失之间,实在难说。而况,”他指着胡宗宪说:“如果不是胡巡按先挫了倭寇海盗的锐气,又哪里会有今天这一场胜仗。”

  “大人夸奖!”胡宗宪急忙欠身答道:“若非大人的指点,不会侥幸成功。”

  “侥幸?”赵文华大不以为然,“汝贞,谦虚固然是美德,却不可妄自菲薄。从来兵家之事,多算胜,少算不胜,坐拥重兵,观望不前,更不会胜!”他略停一下,清清楚楚地说道:“我今天要把话说明白,大敌当前,片刻疏忽不得,我代掌军务,虽是一个短局,但奉旨督师的责任是无可推诿的!我跟张廷彝不同,他不急于求功,我可得对皇上有jiāo代。自今而后,我们要着着进攻,直至肃清东南为止。兵贵神速,尤贵制敌机先,请各位各就本身职守,早早准备妥当,随时待命,命到即行。倘有违误,莫怪我指名严参。”

  不说军法从事而说“指名严参”,显然,所恫吓的是大官而非小官。于是,李天宠的脸色更难看了。

  看看大家无话,胡宗宪只好说一句:“大人请治公吧!我们暂且告退。”

  于是李天宠起身,长揖而退,其余官员都存着戒心,相顾无言,各自散去。胡宗宪却仍旧留在那里,里面要帮着赵文华披阅军报、发号施令;外面要代为接见宾客僚属——由总督衙门到县衙门,都知道胡巡按掌权,大小事宜要向赵文华请示的,只要找他就行。使得胡宗宪在旦夕之间成了个浙江官场上的大忙人,也是大红人。

  到得第二天一早,俞大猷、卢镗、汤克宽,联骑从前线回到嘉兴。张经被逮的消息,自然已知道了。事实上就是因为张经出了意外,他们才相约而回的。不过,回来的原因,各不相同。

  最光明正大的是俞大猷。倭寇海盗经此一败,元气固已大丧,但官军的损失,亦很可观。当张经下令出击之前,因为致胜并无确切的把握,所以次一步行动,亦无法预计,要看作战的情况而定。如今是选调jīng锐,乘胜追击,还是暂取守势,将官兵整编补充,再图大举?本就要向统帅来请示,现在统帅易人,更有当面来商量的必要。

  卢镗则是经过挫折,深知应付上官比应付敌人还难;他又是受张经提携过的人,深怕赵文华对他怀有任何成见,所以此来在礼貌上表示恭顺的成分,多于一切。而汤克宽却是正好相反,他很为张经不起,想来说几句公道话,作为报答知遇——张经很听汤克宽的话。

  因此,当三大将军联袂晋见时,态度各个不同,俞大猷沉着,卢镗谦卑,而汤克宽脸上有掩不住的悻悻之气,一直闭着嘴不讲话。

  讲话最多的是俞大猷,细述战况之后,紧接着报告当前的敌情,柘林的残寇,目前集中在上海以西、松江以东,各为陶宅的一个镇市,动向不明。不过官军已经兵围三面,留下东面一个缺口,预备残寇突围。

  “残寇有多少?”赵文华问。

  “大概六七千。”

  “官兵有多少?”

  俞大猷约略计算了一下答说:“不足一万五千人。”

  “这也比残寇多一倍了。为什么不团团围住,一举而歼灭之?”

  这是不懂兵法的外行话,从来包围敌人,必留缺口,使敌有逃生之路,方无必死之心。不然,将死生置之度外,全力反扑,如困shòu之斗,将会锐不可挡。

  俞大猷当然无法作答,场面一时有成僵持之势。胡宗宪便想:如何得有一两句话,既能打开僵局,又能保住赵文华的颜面?正在思索时,汤克宽开口了。

  “如照大人的办法,必败无疑!”

  赵文华觉得他的话刺心,脸色立刻就变了,qiáng自抑制怒起4 问道:“何以见得?”

  “留一缺口,正是把握敌人的动向,引他往缺口而来,然后估计自己的力量行事。力量够,不妨伏击聚歼;力量不够,放敌一条生路而与己无损。如果四面包围,知道敌人往哪里打?劳逸之势,顿时改观,哪里有这样用兵的?”

  一顿抢白将赵文华气得脸色发青,恼羞成怒之下,便有些口不择言了:“我不懂用兵,你来指挥如何?”,说着,气冲冲地捞起红袍下摆,便待离座。

  “大人请息怒!”卢镗急忙打圆场,“克宽的话,诚然错了——”

  “住口!”汤克宽喝道:“我的话哪里错了?今天论兵,有关成败,不是小事,更不是私事!你要讨好上官是你的事,怎么拿我‘送礼’!”

  “好,好!”卢镗也气得噎不成声,只连连摇手:“我不管!我不管!”

  赵文华却冷静了,“你们看,如此目无长官,咆哮不法!”

  他戟指厉声责问汤克宽:“莫非你要造反?”

  汤克宽还要辩白,俞大猷将他拦住了,胡宗宪便劝赵文华。两下调停,硬把冲突压了下去,当然是不欢而散。

  “可恶之极!”赵文华咬牙切齿地对胡宗宪说:“我知道,这个家伙想替张延彝报仇。他什么东西,敢这样子无礼!我非严参他不可。

  “华公,”胡宗宪劝他,“如今正在剿寇收功的时候,大事要紧,没功夫斗闲气。”

  “不行!”赵文华很坦率地回答,“这口气不出,亘在胸口,连饭都吃不下,什么事都不能办。”他接着又说,“不论做什么事,如想成功,一定要上下一齐,如臂使指才行。像现在这样子,再有jīng兵良将,也是不饶。汝贞,你莫管我,我现在要办的,也是一件头等大事。”

  这件头等大事,便是排除异己。赵文华亲自动笔写奏疏,参劾两个人。一个是李天宠,说他嗜酒废事,既不理民政,亦漠视筹饷,如非巡按御史胡宗宪任劳任怨,实心奉公,浙江的吏治,几乎不堪闻问了。

  另一个被劾的,当然是汤克宽。他不说汤克宽目无长官,因为提到彼此冲突,看起来像挟私诬告,而且也怕皇帝会疑心他不威不重,以致遭受部属轻视。同时,张经信任汤克宽,也是事实。既然张经“糜饷殃民,畏贼失机”,汤克宽自亦难辞其咎。奏疏中最厉害的一句话:“张经惑汤克宽之言,欲俟倭饱飏,剿余寇报功。”这就连在江泾的战功,亦几乎一笔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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