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将帅不和,外面起了突变。这天深夜,金山卫东南海面,到了三十几船的“新倭”,困在陶宅的残寇,原有探子隐在海边,连夜飞报,到了拂晓时分,呼啸而南,在青村地方与新倭会合,然后四散流窜了。
胡宗宪得报大惊,赶紧去见赵文华,只见辕门内外,坡象森严,原来赵文华正衣冠整齐地在拜发奏疏。等了好一会工夫,大pào之声,驿差上路,胡宗宪才能见着赵文华。
“陶宅残寇溜之大吉了!”胡宗宪跌脚说道,“这件事不好jiāo代!”
赵文华却不甚着急。地方遭殃,暂且可以不管,只要奏疏上多花些心思就可以了。当时一面咨会应天巡抚曹邦辅派兵进剿;一面出奏,说是拓林之倭经督饬胡宗宪尽数剿灭,不意新倭大至,目前正在尽力堵截。顺便又攻击以前的督抚,对于防备倭寇海盗侵犯的兵力配置,工事构筑,如何如何不善,作为将来卸责的余地。
这道奏疏到京之前,朝廷已有诏旨、将苏松巡抚周珫擢升为兵部右侍郎,接替张经的遗缺,赵文华无须再代,仍负督师之责。李天宠则除了赵文华以外,京中的言官亦对他不满,上奏严劾,因而步了张经的后尘,捉拿到京;胡宗宪连升三级,本职由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一跳而成为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代李天宠而做了浙江巡抚。
官是升了,权则反而减了!因为浙江巡抚这个职位,已经跟朱纨、王忬的时代,大不相同,从有总督起始,巡抚变得无足轻重,反不如巡按御史可以搬动“代天巡方”这顶大帽子,gān预军务。因此,胡宗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向赵文华提出率直的要求:想做总督。
赵文华想了一想答说:“周珫人倒是老实的,不过有个人在你上头,做事总不方便。好吧,我来试试看。”
于是赵文华又亲自动笔了。找些周珫在苏松巡抚任内,统驭将帅,调动兵马不甚恰当的情事,大加渲染;断言他一当了总督,必定贻误大局。而论奉公之忠,任事之勇,用兵之智,料敌之明,无过于胡宗宪,所以保他代替周珫。
奏疏到京,递入西苑。皇帝看完,写了张小纸条,附在原奏一起,送jiāo严嵩;打开封套一看,小纸条上6个字:“宪似速,宜如何?”
“你看,”严嵩将御笔转给他儿子,“皇上在问,胡宗宪能不能当总督,要通个信给文华,看胡宗宪怎么说。”
意思是要胡宗宪自己识趣,能有一个大大的红包送来,便替他说几句好话,教他如愿以偿,不然就免谈了。
严世蕃看完御笔,摇摇头说:“胡宗宪一时还不行!”“怎么呢?可否不是在未来之际?皇上不过觉得胡宗宪刚升了巡抚,马上又升总督,似乎太快了一点。话虽如此,应该怎么办,还要听我们的意见,所以才问:”宜如何‘?“
“非也!”严世蕃对他父亲说话,口吻就像跟熟朋友聊闲天那样:“‘宜’是指一个人,不作相宜的宜解。”
“指谁?”
“杨宜。”
杨宜本来是河南巡抚,治盗有功升为南京户部右侍郎,刚到任不久。皇帝对他印象很好,调地当总督是很可能的事。于是严嵩不再考虑,照严世蕃的意思,复奏建议:将周珫革职,遗缺以杨宜调补。皇帝立刻批准,证明看法一点不错。
紧接着,皇帝下一道手嘅,询问审理张经、李天宠一案的情形——当张经被逮下“诏狱”时,王江泾大捷的军报,已经到京,有些言官便为张经乞情,说“王师大捷,倭寇气夺,此时不宜易帅”。皇帝大怒,说张经欺罔不忠,得知赵文华参他,方始一战。而且迁怒到为张经乞情的言官,指责为“党jian”,降旨“廷仗五十、斥革为民”。可是,皇帝不久又疑心,张经不至于如此荒唐。问到严嵩,他拉出徐阶、李本作证,说他们俩都是江浙人,亦都指责张经养寇不战,同时极力为赵文华、胡宗宪铺叙功劳,以为王江泾大捷是赵、胡二人合谋进剿的结果,张经是冒功。皇帝信以为真,以致张经上疏求恩,置之不理;此时问到审理的情形,当然并无宽免的意味在内。
严嵩是无时无刻不在研究皇帝的心理,同时研究如何利用皇帝的心理。此时了解了皇帝有杀张经、李天宠的意向,认为有个人可以夹带进去,一起杀掉。
这个人叫杨继盛,官居兵部员外,是个响噹噹的铁汉;看严嵩父子jian恶得实在不成话,上疏痛劾,弹劾严嵩有“十大罪,五jian”。话说得太激烈,皇帝大起反感。将杨继盛杖责一百,命刑部定罪。严嵩做了手脚,定了“绞监候”的罪名。
死刑分两种,一种是斩,身首异处;一种是绞,可以落个全尸,所以同为死罪,绞比斩轻。而死罪之中又有处决的先后:定谳之后,即时行刑,名为“斩立决”或“绞立决”,很难逃得一死;虽定死罪,暂时下狱,到秋后一起行刑,名为“斩监候”或“绞监候”,犹有活命的希望。
因为人命关天,历来对死刑的执行,格外慎重;为了唯恐有冤屈,所以已判死刑的重囚,在每年霜降执行死刑以前,还要经过一番审核,特派大臣主持,其中有“热审”,有“朝审”,还有五年一次的“大审”。审问属实,该得死罪,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即是将处死重囚的名单,送呈御前,朱笔亲裁,名为“勾决”。未勾者免死。皇帝虽然恼恨杨继盛,但觉得他罪不至死,所以连续三年,笔下超生,都没有勾掉杨继盛的名字。
看看情势缓和下来了,便有人想营救杨继盛。有个国子监司业,名叫王材,他倒是一番好意,直接去见严嵩,以为解铃系铃,求严嵩是最有效的途径。哪知这一来,反促其死了。
王材见严嵩是这样说:“外面人言籍籍,都说杨继盛终不免一死。他死,固是自取之咎;不过,老相公万世千秋的名声应当爱惜。如果释放杨继盛,谁不说老相公好?”
“好!”严嵩答说:“我来救他。”
平时严嵩最亲信的是他的两个同乡。一个叫鄢懋卿,一个叫胡植。找了来一商量,鄢、胡二人都不以为然,提出警告:养虎足以贻患。严嵩对这句话大起警惕,下定决心,非杀杨继盛不可。
于是严嵩授意刑部尚书何鳌,将张经、李天宠拟定死罪,奏请皇帝批准。接着便到了秋审之期,严嵩故意将杨继盛附在张经、李天宠之后,勾决了张、李便也同时勾决了杨继盛。10月初一毕命于菜市口。
平时江南的倭患是更猖獗了。官军虽也打过胜仗,但倭寇不断涌到,海盗则聚散无常,所以有愈剿愈多之势。赵文华一看情势不妙,觉得不如及早抽身,是为上策。打定了主意,自然先跟胡宗宪商议。
在胡宗宪看,这是机会到了。他早跟罗龙文秘密策划,定下了一条釜底抽薪之计,但是这条计策非有足够的权力,不能执行,同时,若非赋予他足够的权力作为jiāo换,他亦不肯献出这条计策。而此刻,是到了劝说赵文华,作这笔“jiāo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