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华正是买来送严世蕃的。得意地问道:“汝贞,你看如何?”
胡宗宪自然赞不绝口,说这具金丝帐可上“无双谱”,是旷古绝今的宝物,必定深获严世蕃的喜爱。接着又问,以何物孝敬严嵩?“
“你知道的,严阁老跟我有父子的名分,孝敬不在厚薄,第一要表现孝心,无非多是些能教老年人日常起居安适之物。”
刚谈到这里,管家来报,从宜兴采办的礼物运到了,同时送上一具样品。管家一面说,一面将个木头盒子打开,赵文华想阻止已自不及,只见盒子里装的是一具溺壶。“
胡宗宪大为诧异,脸色亦不免尴尬。赵文华倒索性不瞒他了,“汝贞!”他说,“你我自己人,不妨看看。”
说着提起新溺壶相示,只见上面烧得有一行字:“男文华跪献。”
这就不但诧异,简直令人惊骇了。不过胡宗宪的心计很深,知道倘或微露诽薄之意,气量狭窄的赵文华必引以为大恨,自己的前程就要毁在这把宜兴溺壶上面了。因而立刻装出感动的脸色,双手捧过溺壶,一本正经地赞叹:“华公的至情至性,真不可及!侍义父尚且如此,可以相见天生纯孝,真不胜钦服之至。”
到京已是腊月中旬。赵文华由通州起早进京城,先不回私第,直投相府,亲自jiāo代礼物。
这要跟相府的一个总管打jiāo道。此人是严家的世仆,名叫永年。严嵩在钤山读书时,他是伺候笔砚的书僮,所以略知翰墨,自命风雅,取个别号叫鹤坡,又号萼山,京中骨头软的士大夫都叫他“萼山先生”。赵文华对他自然用不着称“先生”,直呼其号,一向很亲热。
“赵大人,”永年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曾到京,风声就很盛了;多说赵侍郎这趟满载而归,子孙几辈子都不愁衣食。”
“哪有这话?”赵文华气急败坏地分辩:“倒是装了20条船,都是送人的仪土,不值钱的东西。不信,萼山你派人去看。”
“我又不跟赵大人借钱,何苦哭穷?”永年又说:“照赵大人的话,这趟替我带的笔、墨、纸一定不少。”
提到这话,赵文华一愣,心知坏了!永年曾有信给赵文华,要湖州的笔、徽州的墨、宣城的纸,脾气忘了带了!
“怎么样?”永年催问着。
“萼山,真对不起!”赵文华陪笑答道:“偏就是忘了你的嘱咐。不过,不要紧,我马上写信到浙江,托胡巡按替你捎来,要多少,有多少!”
永年的笑容尽敛,淡淡地说:“我是说笑话!哪敢跟赵大人讨东西?”
“萼山,萼山,你误会了!”赵文华着急地说,“我决不是有心的。”
永年淡淡地敷衍了几句,口头上表示并无误会,而神色之间,误会甚深。赵文华无奈,只好暂且丢开;打算着另外找个适当的机会来弥补这条裂痕。于是将所有的礼物,连同礼单一起jiāo了给永年,告辞回府。
这份礼单上所列的名字,自以严嵩居首;其次是欧阳夫人;下来是严世蕃和他的一起27名姬妾。最后才是严府西席、帐房;而永年与所有的男仆、妇佣、丫头是一份总礼,杭州纺绸50匹,银子1000两。
看到最后,永年气坏了,士大夫口中的“萼山先生”,在赵文华看,不过奴婢的头脑而已!
“是可忍,孰不可忍!”永年怒气冲冲地掉了一句文,大声喊道:“来啊!”
一来来了七八个小厮。永年只将其中一个唤做小刘的留下,挥挥手把其余的都遣了开去。
“小刘儿,你听见了没有?人家是侍郎,官架子不小啊!”“我都听见了。真气人!”
“还有气人的呢?你看!”永年将礼单最后一行指给小刘看。
“那好像非拆他的架子不可了。”
永年点点头问:“怎么拆法?”
小刘是永年的仆童,这时倚在门边,咬着手指甲,一双桃花眼不时一瞟一瞟地,就像怀chūn的小家碧玉“站门子”卖弄风情那样。永年知道,遇到这个样子,小刘必有高招出手。
“这家伙,老夫人最护他,想明拆他的架子,只怕不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爷,我有一步,包管他做了鬼都是糊涂鬼。”
“好啊!你说。”
小刘只附耳说了两句,永年便大为高兴,当下照计而行。
先拿礼簿来,将送严世蕃的那具金丝帐写成“赤金七两”。然后将礼物归库,礼簿呈览。
“怎么,送我7两金子!”严世蕃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赵大人这一趟到浙江,没有搞到什么。”永年还替赵文华解释,“孝敬老相公的,还有几把宜兴溺壶,可以想见他的情出无奈了。”
“倒亏他想得出。”严世蕃觉得好笑。
“是!”永年答说,“溺壶上还烧得有字:”男文华跪献‘。“
这就不好笑了。“哼!”严世蕃微微冷笑,“他以为只要拿老相公敷衍好了就行了吗?”
永年不答。停了一会方说:“孝敬老夫人的那份礼,倒很像个样子。”
“走着瞧吧!”严世蕃将礼簿一抛,“他来看我,说我不得闲,不见。”
赵文华还蒙在鼓里,赶着到严世蕃所住,紧连着相府的新宅去了几次,门上总是“挡驾”,这才感到事态不妙,派了一名很能gān的心腹家人赵忠到相府去打听,责成他非探出底蕴不可。
赵忠整整花了两天的水磨功夫,才打听出金丝帐一具变成赤金7两这个把戏。赵文华一听回报,知道是得罪了永年的缘故,当时又气又急,连声嚷着取纸笔来,“见不着面,还能看不到信吗?”他说,“等我写信,直接送到衙门里,让严公子也能明白,是永年在捣鬼。”
“老爷,这不大好。”赵忠劝阻着说,“如果严公子问起,他硬说只有7两金子,没有什么金丝帐;或者把金丝帐弄破了送上去,反倒不好。”
“照你说,我就吃他这个哑巴亏?”
“冤家宜解不宜结。”赵忠答说,“再没有比老爷更明白的!”
“我明白。就是这口气咽不下。”赵文华气冲冲地说:“等见着了老相公再说。”
严老相公还在西苑值宿。各衙门都“封印”了,只有严嵩还有很伤脑筋的文字之役。年近岁bī,诸神归位,西苑建醮正忙,“青词”一道又一道,都得严嵩动笔。最苦的是,年年例行的公事,但年年要有不同的说法,《道藏》中的典故,差不多也都用尽了,只有截搭拼凑,迹近杜撰,却又怕皇帝诘问,无词以答,因此每一道青词送达御前时,总是惴惴然地不能安心。
这样直到腊月廿七,等替皇帝向玄天上帝辞岁的一道青词jiāo了卷,方能回府,初次试用赵文华“跪献”的宜兴溺壶。不道溺了一chuáng,严嵩半夜里大发雷霆,追求原故,才知道溺壶底上有个绿豆大的沙眼,上面进、下面出,以致于搞得严嵩láng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