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文华透露了心意,胡宗宪有意激他:“华公,换了我不肯回京。”他说:“这样子回京,太没有面子了!若是我,非剿平了倭寇海盗不回去!”
“哼!”赵文华是冷笑也是苦笑,“我何尝不知道?你这话我也会说;易地而处,你就不这样说了。”
“不然!华公如果想大拜,严阁老父子如果想长保富贵,都非平伏了倭患不可。所以华公,你无论如何要钉在这里。”
“钉在这里gān什么?莫非等倭寇海盗自生自灭不成?”
“非也!”胡宗宪从容答道:“等我当总督”
“等你当总督!”赵文华双眼乱眨着,好一会问出一句话来:“等你当了总督,就能平倭?”
“是!确是如此。”
胡宗宪在他面前,一向谦恭,像这样大言不惭,迹近张狂,在赵文华却是初见。可是,他不敢小看胡宗宪,想了想,平心静气地说道:“汝贞,你说个道理我听!”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承华公不起,全力支持,固然亦有立功自见的机会,但平倭的大计,我无从参赞,更无法一手主持。所以非当上总督,不能放手去gān。”
“照此说来,你是胸有成竹啰?有何妙策,不妨先谈谈。”
“倭寇海盗如草莽,‘野火烧不尽,chūn风chuī又生。’这就是如今平倭不能收功的根本症结所在。官军逐倭,随敌行动,结果是疲于奔命,受人摆布。不管征调láng土兵也好,山东打手也好,增援只如扬汤,不过止沸于一时而已!”
由“扬汤止沸”这句成语,赵文华立即意会到胡宗宪的计策,是何性质?顿时jīng神一振,笑嘻嘻地拉着对方的手说:“来,来,汝贞!你有什么釜底抽薪的妙计?快说与我听听!”胡宗宪知道入港了,不必再旁敲侧击,加qiáng气势,率直答道:“华公想来还记得赵玄初其人,这条釜底抽薪之计,不但是他的献议,而且早有部署。好比下棋一样,开局时闲闲着了一下子,如今将成气候,可以兴云布雨,有大作用了。”
“噢!你是说,埋伏了人在敌阵中?”
“是由里面打出来,比外面打进去要来得管用。”
“那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赵文华问道:“埋伏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何身分?”
这两点胡宗宪自然已听罗龙文说过,但不愿轻易泄露。他心里在想,赵文华气量狭窄,如果自己知道而不告诉他,不管如何解释,终必惹他不快,不如索性推在赵玄初身上。“华公,你这两问拿我问倒了!我也想知道,迄今不能如愿。”
“怎么?赵玄初没有告诉你?”
“正是。我问了他好几遍,他不肯说。他也有他的难处,倒要体谅他。”
“只要真有其事,便不问也罢。”
“当然,真有其事!我怎么能够在华公面前瞎说,那不是自己找倒楣吗?”
说到这话,再透彻不过了。赵文华满意地点点头:“我一直相信你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
“多谢华公!”胡宗宪作揖相谢,同时再一次表示忠忱,“有华公,才有宗宪,只要宗宪一日能畅行其志,必当归美于华公。”
“好!”赵文华沉吟了一下问道:“何以你一定要当上总督,才肯行这条计策?”
“华公此言差矣!不是我不肯,是不能。事权不一,号令不专,将来埋伏在那里的人,倘若在军务上要我配合,或者掩护,或者故纵,或者暗助,请问华公,我如何措手?”
“嗯,嗯!我懂了!”赵文华想了好一会说:“照你的主意,我更非进京不可。杨宜对我总算还不错,迭次奏报,总是向着他的,如今要劝他不容易。唯有我到了京里,设法找机会,拿他调开,才能腾出缺来保你。”
“是的。”胡宗宪说:“我只是想到,华公奉旨督师,军务倘非告一段落,华公要想回京,恐怕皇上不准。”
“那当然要找机会。汝贞,”赵文华说:“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你得想个法子,怎么样能替我找个藉口,让我回京复命。”
“是!我来想。”
“还要快!我想在年内回京,好赶上裕王的生日。”
裕王行三,名叫载厘;太子及皇二子早已夭逝,如今大皇子中,裕王居长。皇帝在西苑修道,自以为虽不能希冀长生不老,亦一定可以克享遐龄,而国家根本大计所关的建储,在另一方面看有安排后事的意味,皇帝颇为忌讳,所以不再立太子。事实上裕王就是东宫储贰,他的生日在正月里,明年又是20岁整生日,赵文华为了将来打算,当然不肯放弃这个“上结至知”的机会。胡宗宪深知他的本心,便积极为他作还京复命的安排。
平时广西的láng土兵因为纪律不好,总督杨宜在征得赵文华的同意后,上疏请求撤回,另外调了一批四川石硅、酉阳的土司兵来助剿。川兵短小jīng悍,矫健机警,恰好是倭奴的qiáng劲对手,一到就在huáng浦以东的周浦打了一个胜仗。倭寇放火烧了巢xué,登舟出海,俞大猷与兵备副使王祟古领水师追击,时逢深秋,西北风气,往东而去的倭寇,正处下风,让俞大猷追上故了一把火烧掉大船8只,又是一个大胜仗。
“真是天从人愿!”胡宗宪喜孜孜地对赵文华说:“这水陆两个大胜仗足以让华公jiāo代得过了。”
这何消他说得?赵文华对冒功chuī牛,特具专长,当时铺张扬厉地将这一场战役写得火炽非凡。而字里行间,归功于皇帝修玄,感格天心,所以命海神相助;而祷祀海神是赵文华南来的使命之一。祀神虔诚,当然亦有关系。所以表面归美皇帝,其实还是自己表功。
这一场胜仗,赵文华奏称“水陆肃清”。既然倭寇海盗都已剿灭逐净,自应回京复命。他断定这道奏疏一上,必能邀准,行囊就不妨早早打点。
这一年多的功夫,赵文华侵冒军饷,收受孝敬,刮了上百万的银子,平时都陆陆续续换成奇珍异宝、名书法帖,所以宦囊看来并不算丰。倒是打点进京致送皇亲国戚,勋臣大官的礼物,装了有20条大船之多,其中最贵重的8个箱子,特别摆在他的座船中,以便随身照看。
这8个箱子中,最贵重的一样礼物,分量最轻,只有7两金子重;体积更小,只得一握——但是买这7两金子,花了赵文华5000银子。
原来这是一顶金丝帐,用极细极细的金线织编而成,折起来可以捏在手中;张开来足可笼罩一张双宿双飞的大chuáng。真是鬼斧神工,不是眼见,决不会有人相信。
“华公,”胡宗宪问道:“买这顶帐子,可是孝敬皇上?”
“不是,不是!孝敬皇上这么一样东西,有那吃饱了饭没事gān的言官会挑眼,说什么奇技yín巧,玩物足以丧志。我何苦自己找麻烦?”
“然则,必是供东楼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