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在她chuáng前的郝淑雯为刘峰十分的不平,她突然低沉的嗓音里有种威胁:“刘峰怎么了?哪点配不上你?”
“跟配得上配不上没关系啊……”丁丁说,“这都满拧了!”她的上海口音说北京话,非常好玩儿。她要不是想拼死解释自己,不会急出北京话来的。
我也觉得满拧。这是个成长了好几年已经长得巨大的误会。丁丁说不好是怎么个误会。我能模糊意识到,可又排列不出语言来。曾经大家认为我思想意识不好,那之后一直没断过人对我的思想意识咬耳朵,可是一般思想意识有问题的人,都是比较复杂敏感的,所以我能意识到林丁丁的委屈和幻灭。
“人家不瘸不瞎的,是矮了点儿,也不难看啊!……”
“没说他难看啊!”
“那你到底嫌他什么?”
丁丁喃喃地说:“我什么也不嫌,我嫌得着吗?我敢嫌刘峰吗?”说着她又啜泣起来,这回真是伤心啊,跟我们这些人有指望讲通吗?
“我看刘峰不比你那个内科大夫差!什么好啊?还带俩孩子……
“一个孩子!”丁丁辩驳。
“一个孩子你还不一样得当后妈!二十五岁当后妈,就那么幸福?!摄影gān事也没什么好,油头滑脑,我看就是个骚花公,结婚不出两年就得花别的女人去!刘峰比他俩qiáng多了!人家刘峰多好啊,你能挑出他哪点不好来吗?!”
丁丁冒出一句:“好,你怎么不嫁给他?”
小郝的脸上也出现一种被恶心了的神情,并且为这恶心吃了一惊。偶像千好万好,跟他接吻恐怕接不了的,会恶心了偶像,更恶心了她自己。
丁丁又说:“你怎么不劝萧穗子跟刘峰好?”
我油腔滑调:“不能毁我英雄哦。萧穗子这种人,组织不是早就指出,有思想意识问题吗?”
奇怪的是,我也觉得跟刘峰往那方面扯极倒胃口。现在事过多年,我们这帮人都是结婚离婚过来的人了,我才把年轻时的那个夏天夜晚大致想明白。现在我试着来推理一下——
假设刘峰具有一种弗洛伊德推论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刘峰向此人格进化的每一步,就是脱离了一点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论的掺兑着“本我(Id)”的“自我(Ego)”的人格。反过来说,一个人距离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离“自我”和“本我”越远,同时可以认为,这个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纳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怜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预期,不可靠,以及它的变幻无穷,不乏罪恶,荤腥肉欲,正是人性魅力所在。相对人性的大荤,那么“超我”却是净素的,可碰上的对象如林丁丁,如我萧穗子,又是食大荤者,无荤不餐,怎么办?郝淑雯之所以跟军二流子“表弟”厮混,而不去眷顾刘峰,正是我的推理的最好反证。刘峰来到人间,就该本本分分做他们的模范英雄标兵,一旦他们身上出现我们这种人格所具有的发臭的人性,我们反而恐惧了,找不到给他们的位置了。因此刘峰被异化成了一种旁类,试想我们这群充满淡淡的无耻和肮脏小欲念的女人怎么会去爱一个旁类生命?而一个被我们假定成完美人格的旁类突然像一个军二流子一样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吗?
回到一九七七吧。丁丁还在“他怎么可以爱我”上纠结没完。郝淑雯问她打算怎么办,她不知道怎么办。小郝警告她,无论怎么办,都不该出卖刘峰。
“你不爱他,是你的权利,他爱你,是他的权利。但你没权利出卖他。这事在咱们屋里就到此为止,听见没有?我出卖过别人,后来看到被出卖的人有多惨。”
我顿时对这个分队队长充满敬仰和尊重。我没问她出卖过谁。那年头谁不出卖别人?
丁丁答应,绝不出卖刘峰。
到此为止,林丁丁并没有告诉我们,刘峰触摸了她。直到第二天,声乐老师把儿子讲述的情况略做分析,在丁丁的声乐课上查问了她几句,事件才真正爆发。对于丁丁,声乐老师就是代理父亲,可是丁丁就是跟她亲父亲也不会出卖刘峰。王老师是非常宝贝丁丁的,他立刻秘密地找到专管作风的副政委,说他儿子听见丁丁喊救命,并目击了丁丁泪奔,一定是丁丁被人欺负了。副政委和声乐老师一块儿秘密约谈丁丁。经不住软硬兼施的追问,丁丁最后还是招出了刘峰。王老师倒抽一口冷气后,问是怎么个欺负法。丁丁这回一句都不多招了。
第七章
我们这位副政委坚信,“任何一个文艺团体要烂,必定从男女作风上烂起”。他没想到在他眼皮底下我们烂得多么彻底,把刘锋都烂进去了。副政委从刘峰那里获得了大致供词,但他觉得供词一定是大大加以隐瞒的,于是机关保卫gān事被请来主持办案。保卫gān事不久就断出我们以后称之的“触摸事件”始末:林丁丁被诱进库房,然后遭受了刘峰的性袭击。谁能相信?是刘峰而不是林丁丁吐露了事件中最恶劣的细节:他的手触摸到了林丁丁luǒ露的脊梁。经过是这样的:他的手开始是无辜的,为丁丁擦泪,渐渐入了邪,从她衬衫的背后插进去……
“摸到什么了?”
“……没有……”
“什么也没摸到?”
刘峰摇摇头,愣着眼。脊梁上能有什么呀?保卫科的人好像比他还明白。
“再好好想想。”
刘峰只好再好好想,要不怎么办?
“林丁丁可是都说了哦。”保卫gān事抽了半包烟后开口,“我们不是想跟你了解细节。细节我们都搞清了。现在就是给你一个机会,自己jiāo代出来。”
刘峰终于想起了,他当时在丁丁脊梁上摸到了什么——丁丁的rǔ罩纽襻。
保卫科的人问:“是想解开那个纽襻,对吧?”
刘峰愣住了。他不禁惶恐,而且愤怒。
“没有!”刘峰怒吼。
“没有什么?”
“没有你那么下流!”刘峰站了起来。
保卫gān事把茶缸猛地砸在桌子上,溅了刘峰满脸茶水。
“老实一点儿!”
刘峰坐回去。保卫gān事要他老老实实对自己分析,反省。
再老实他也无法了解自己的手到底什么意图。他当时脑子里只有热血,没有脑浆,因此只觉得手指尖碰到了一个陌生东西,手指尖自己认识了那东西:哦,女兵的胸罩纽襻原来是这样的。
“你是想解开林丁丁的纽襻,对吧?”
一个小时后,当烟灰缸里有了二十个烟蒂的时候,刘峰给了保卫gān事一个非常老实的说法:“我不知道。”
保卫科gān事看着他,一丝冷笑出来了:自己的手指头要gān什么,心里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