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站立的位置跟继父仅隔一扇门。她的哆嗦都传导给门了,因此继父应该看得见七岁的她哆嗦成什么样了。母亲也在门外说话了。母亲声音是柔的:“嫚嫚呀,你不会做这种事的对吧?不会偷听的,对吗?就是去上了一趟马桶,对吧?”
继父火了:“我会听错?我gān侦查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这小丫头一天到晚偷听!”
母亲说:“嫚嫚你出来,告诉他你会偷听吗?”
继父也说:“出来!”
小嫚的脊背顶住门,一声不吭。等那两口子的骨缝里都是chūn寒料峭了,才放了她,回大睡房去了。他们回去很久了,小嫚还站在原地,脊背和门扉,不知谁更冰冷。第二天没人提这事,一场高烧救了小嫚。母亲跟单位请了假,全职做女儿的看护,一条小毛巾蘸了水,在她烧焦的嘴唇上轻拭。她嘴唇上的燎泡破了,gān了,舌尖触上去像舔着了掉渣儿的苏皮点心。
她的高烧持续七天,什么针剂丸丹都不见疗效。每次睁开眼,都看见母亲的脸。那脸在三天后小了,尖了。高烧来得猛,去得也猛,第八天她就浑身冰凉了。母亲紧紧搂住她,母亲少女一样苗条的身体搂得她那么紧,后来小嫚知道那时她跟才是一根肉芽的弟弟都在母亲怀里,只是隔着母亲一层肚皮;由于孕育而附着一层薄薄脂肪的肚皮。
我想,那是小嫚的母亲最后一次紧紧抱她。小嫚跟母亲这种无间的肌肤之亲在弟弟出生后就将彻底断绝。那个拥抱持续很久,似乎母亲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内,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让她在这个家里有个新名分,让她重新生长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识相谦卑,去除她当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这个上海新主人的家里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象,小嫚一生都会回味母亲那长达两三个小时的拥抱,她和母亲两具身体拼对得那么天衣无缝。她完全成了个放大的胎儿,在母亲的体外被孕育了两三个小时!
继父推开门,母亲不情愿松开女儿,懒洋洋地趿拉着鞋向门口走去。她听见母亲和继父小声地对话。继父问母亲一个礼拜都睡在这里,什么意思。母亲说方便照顾孩子嘛。继父又说,今晚回去睡。母亲不作声。小嫚竖着耳朵听母亲和继父一声不响地gān架。母亲又开口了,为女儿这场怪烧找原因,说孩子活活给吓出高烧来了。那是她很少看见的在继父面前挺直脊梁的母亲。
那之后九个月,弟弟来了。弟弟长到三岁,一半在小嫚的背上度过。她爱驮弟弟,因为她爱看她驮弟弟时母亲的微笑。其实,小嫚驮弟弟时,继父也是微笑的。倒是保姆常常亮出大嗓门儿,喊她快放下大胖小子吧,她本来小个儿,再驮个胖弟弟更不长个儿了。就那样,小嫚把后来作弄她欺负她的弟弟驮大了。弟弟来了之后,妹妹也跟着来了。弟弟和妹妹很快显出了北方人种的优势,祖祖辈辈吃高粱、小米、苞谷的血缘,一旦有了鱼、肉、蛋、奶的辅助,马上被优化。小嫚很快驮不动他们了,他们三四岁骨骼先就搭建出未来身高体格的框架。弟弟在四岁听见弄堂里对他这个姐姐的称呼“拖油瓶”。五岁的一天,弟弟宣布,拖油瓶姐姐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随即又宣布,从头到脚拖油瓶没有一个不讨厌的地方。小嫚对弟弟的宣布不惊讶,某种程度上她是同意弟弟的,也觉得自己讨厌。她深知自己有许多讨厌的习惯,比如只要厨房没人就拿吃的,动作比贼还快,没吃的挖一勺白糖或一勺猪油塞进嘴里也好。有时母亲给她夹一块红烧肉,她会马上将它杵到碗底,用米饭盖住,等大家吃完离开,她再把肉挖出来一点点地啃。在人前吃那块肉似乎不安全,也不如人后吃着香,完全放松吃相。保姆说小嫚就像她村里的狗,找到一块骨头不易,舍不得一下啃了,怕别的狗跟它抢,就挖个坑把骨头埋起来,往上撒泡尿,谁也不跟它抢的时候再刨出来,笃笃定定地啃。弟弟最受不了这位拖油瓶姐姐的是这一点:当你挖鼻孔挖得正酣畅的时候,自以为处在私密状态,却突然发现拖油瓶在看你,并且已经看了你很久。还有的时候,一个饱嗝儿上来,你由下至上地冒泡贯通,却发现拖油瓶一道目光过来,黑色闪电一般,让你怀疑她早就在埋伏这个饱嗝儿。那时弟弟的单词量成语量大大增加,一语道破拖油瓶姐姐的“贼眉鼠眼”。弟弟的身高赶上小嫚那年,小嫚偷偷穿了一件母亲的羊毛衫去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跳舞,晚上回到家,弟弟妹妹在餐桌上便开始了对口相声,弟弟说:“喏,屋里厢做老鼠,外面扎台型!”妹妹说:“老鼠着件红绒线衫,台型扎足!”“老鼠眼睛涂得墨彻黑,穷放光了!”“脚踢到天上去了,老面皮!” “红绒线衫一穿,老鼠变人了!” “偷得来的吧?姆妈侬阿是有一件红绒线衫?”
母亲说她哪里有红绒线衫,他俩一定记错了。
弟弟立刻冲下楼,冲进亭子间。弟弟妹妹出生后,小嫚就换到朝北的亭子间住了。保姆从亭子间搬了家,此刻住露台和三楼之间的六平方米储物室,比较方便她管理露台饲养场,那里养了五只jī两只鸭。弟弟从亭子间回来空着手,没有搜出成果。
妹妹叫起来:“姆妈,就是那件呀!有条黑领边,两个黑的绒球的!”
继父一面看报纸一面吃母亲给他挑出的田螺肉,对着报纸皱皱眉头。
母亲想起来了,说:“哦,那件啊。那件是要送给姐姐穿的。大姐洗坏了,有点儿小了。”
老区来的保姆被母亲尊称为大姐。大姐一听不gān了:“我洗坏啥了?!你那毛衣让虫蛀出好些dòng眼子,对着太阳你看看,跟笊篱似的!”
母亲说:“是啊,虫蛀得一塌糊涂。我一直想补补给小嫚穿的。”
这话听上去合情理。家里的次货旧货在去废品收购站垃圾箱之前,有个中转站,就是小嫚那儿。有次保姆炖jī汤忘了摘掉jī嗉子,jī在挨宰前吃撑了,嗉子里正被消化的米粒儿被煮熟,胀破了嗉子。等保姆闻到jī汤馊味的时候,那些被jī的胃酸泡过的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保姆不知怎样善后,等女主人从越剧团下班回来处理。女主人说,倒了吧。男主人来自革命老区,说,汤倒了,jī洗一洗还可以吃嘛。所有人——除了小嫚,都说谁吃啊,恶心还来不及。保姆说:恶心什么?洗洗gān净,放点儿酱油,给小嫚吃。
所以母亲说要把虫蛀的毛衣给小嫚穿,时局暂时太平了。
晚上母亲来到小嫚的亭子间,劈头就问:“我的绒线衫呢?”
小嫚不作声。
母亲开始翻抽屉,柜子,箱子。这个女儿没几件好东西,多数衣服是母亲自己的,改改弄弄就到女儿身上。因此弄堂里的人看到的拖油瓶常常是古怪的,老气的,外套小腰身,但比例错了,本来该收腰的地方,收在了胯上,垫肩本该在肩膀,却落在大臂上。母亲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地在小嫚屋里抄家,最后毫无斩获。
“我的绒线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