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驾驶员告诉刘峰,他已经失血过多,再不及时止血命就没了。这是个典型的汽车兵,冲锋枪拍打着屁股,一开口便咋呼,从打开的军装领口露出半个胸脯。刘峰说不出话来,太冷了,过度失血和弹坑的冷水让他牙关松不开。知道野战医院包扎所的帐篷在哪儿吗?刘峰点点头,他送过排里好几个伤员去那里。刘峰的点头,实际上就是眨了眨眼皮。亚热带的早chūn使刘峰经历了最严酷的寒冷,山东老家的冬天也没把他冷成这样。驾驶员把他搬进驾驶舱,用自己的急救包给他再次包扎一番,不久新绷带还是被血泡了。驾驶员问他能不能指路,卡车会尽快把他拉到包扎所。他又点点头。这次好了点儿,体温和力气回来了一些。驾驶员一面启动卡车,一面咋咋呼呼地说话,他怕伤员再次昏迷,那就很难再醒过来。从驾驶员的咋呼里,刘峰明白他是运送弹药和给养给××团。正配合兄弟部队打穿插的××团弹尽粮绝,进攻撤退都不可能,被迫退到一个煤矿里。

  这是个三岔路口,驾驶员问刘峰,哪条路通往包扎所。刘峰下巴向左边一歪。驾驶员问他,路有多远,刘峰说不远,最多五公里。驾驶舱的温度和驾驶员的咋呼使刘峰松开了咬紧的牙关。路面上净是水洼,卡车走得乘风破làng,每一次颠簸,驾驶员就是一句“日你先人”。五公里路走得像五十公里,到了目的地,驾驶员看见一座十多米高的煤山和一个半塌矿井口。驾驶员跳出驾驶舱就破口大叫:“担架员!护士!抬人喽!”

  在场的所有中国士兵都瞪着他。

  驾驶员又叫:“狗日医生呢?人都要死?了,咋不动呢?!”

  此刻士兵们回答了:“哪来的护士医生?这是××团部××营部!”

  “你们就是××营?!”

  士兵们七嘴八舌,说他们一直在等汽车连送弹药给养,吃完最后一块压缩gān粮是四十几个小时前了,从嗓子到肠子都让煤坑的水给喝黑了!

  教导员上来,问驾驶员怎么了,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驾驶员傻了,拇指戳了戳身后的驾驶舱,说那个叫刘峰的家伙带路把他带到这里的,本来他让刘峰带路去包扎所的,看来带对了地方,不过也带错了地方,现在再往包扎所赶,不晓得赶得赢不。驾驶员催促士兵们赶紧卸弹药箱和压缩饼gān,卡车还要抓紧时间送伤员到包扎所急救,不然他还真要血流gān死个?的!他一边跟士兵们咋呼他今天如何见了鬼,先是红蚂蚁带路,把他带到伤员跟前,伤员本来该带路去包扎所,歪打正着地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卸货的士兵们往驾驶舱里一看,其中一个认出里面垂死的伤号,说:“好像是工兵营的!”

  教导员认识刘峰,证实说,是工兵营一连三排排副。教导员拍着车窗玻璃呼唤:“老刘!老刘!”

  “老刘”是对基层部队gān部间的尊称。伤员毫无反应,被晒得黝黑的脸仍然光洁,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印堂和颧骨浮着不祥的灰白,眼皮几乎透明,像将死的禽类。

  教导员明白,这个姓刘的排副是活不成了,他用他救助自己生命最关键的几十分钟故意给驾驶员“带错了路”,现在弹药给养是送到了地方,但去包扎所来不及了。于是教导员带领全营士兵给昏死的刘峰敬了个礼。

  第十二章

  我不知道当时刘峰那么做是不是不想活了。用他的命带路,必要,似乎也不必要。刘峰等候救护车的岔路口离包扎所不到七公里,假如驾驶员先把他送进急救帐篷,再掉头给××团送弹药给养区别也就是三四十分钟,几百个弹尽粮绝的军人无非延长三四十分钟的弹尽粮绝。没错,那三四十分钟里,有遭遇敌人袭击的可能,也有太平无事的可能。事后看,确实太平无事;××团的无线电被炸毁,稀里糊涂脱离了作战,此后的两天都没有被卷入战事。我也不知道,刘峰选择冒死帮驾驶员送给养弹药,是他高贵人格所致,还是想创造一个英雄故事。也许他跟何小嫚一样,潜意识里也存在着求死的愿望。这个秘密愿望是在林丁丁叫喊“救命啊”的刹那开始萌生。也许晚一些,那念头萌生在我们全体对他反目的时候。

  刘峰在那个卡车驾驶员发疯一样开着车往包扎所赶的时候,心里是狠狠的,赶吧,赶不及了,你赶不过我动脉流出的血。卡车被开进一个个弹坑水洼,泥水溅到两侧车门的玻璃上,刘峰被惊醒。驾驶员见他醒来,咋呼带出哭腔:“你个舅子!你诓老子!你不想活,你莫要死在老子的车上嘛!”刘峰露出得逞的微笑:这就是他要的,他的死将创造一个英雄故事,这故事会流传得很远,会被谱成曲,填上词,写成歌,流行到一个女歌手的歌本上,那个生有甜美歌喉的林丁丁最终不得不歌唱它,不自禁地在歌唱时想到他,想到他的死跟她是有关系的,有着细细一根纤毫的关系,但她脱离不了那关系。夏夜,那一记触摸,就是他二十六岁一生的全部情史,你还叫“救命”?最终送命的是我。在卡车狂奔发出快散架的声音中,他称心如意地看着泥浆在玻璃上溅着礼花。刘峰想到这里,眼睛看着被泥浆彻底弄浑的玻璃窗,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刘峰被送到包扎所已经是深度昏迷。驾驶员此刻对刘峰已经形成英雄崇拜情结,为他献出三百毫升的O型热血。刘峰的事迹是从驾驶员口中传出的。正好军区一个记者在这个包扎所采访,就把事迹写成了报道,叫作《与生命逆行》。

  那篇报道和何小嫚的报道前后脚见报。我当时还是这行的新手,看了这两篇报道,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是那么回事,可说不出所以然。我遗憾那两篇报道不是我写的。无论如何,我了解的他们,是多出许多层面的。

  何小嫚在一篇五千字的报告文学里是这么个形象:柔弱而倔qiáng,坚韧而充满理想主义,一副瘦削的铁肩膀把一个重伤员背了十几公里路,背过山谷河滩,背过蛇蝎横行的丛林,背过敌人出没的村落,从死亡边缘背回人间。何小嫚读到这篇报道时不相信那个女主人公是自己。她把经过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跟报道不像一回事。大致是这样一个经过:她和另外一个年轻的男护理员搭乘一辆运输烈士尸体的卡车回包扎所,卡车误入雷区,车被炸毁,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当场牺牲,那个同行的男护理员腿部负伤,她搀扶他步行十多里地,途中碰到一个纪录片摄制组,用装载摄制设备的车把他们送回了野战医院。何小嫚在搀扶男护理员行军的途中,他过度疲劳,走不动了,可是又不敢停留,她确实背过他一小段路,而不是报道里写的那样:背着受伤的战友跋山涉水。那战友十七八岁,典型的四川山民,瘦小结实,怎么也超过一百斤,毙了她她也不可能背着他qiáng行军十几里!有那么一段路程,她用裹尸布缠住他,一头用绳子系在自己腰上匍匐前进,布很快磨得褴褛不堪,她哭着求他跟她一块儿爬,最后他们沿着公路的草丛爬行了一两里地,遇上了摄制组的车。

  何小嫚也认不出报纸上的照片:一个穿着护士白衣的女兵坐在树根上,背后的晾衣绳上飘着若gān洁白的chuáng单,夕阳照在她年轻的脸蛋儿上,她手指尖捏着一枝野花,花瓣似乎挠痒了她的嘴唇。照片上的女护士是好看,好看得跟一首诗似的,那种让人一念就肉麻的诗。照片旁边的一行字为:“战地天使何小嫚”。报道刊登后的第二天,她清晨上早班,刚出门就被门对面两棵树上拴着的一条横幅吓回去了。横幅上的大字为:“响应军区号召,掀起向何小嫚同志学习的热chá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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