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她问能不能给她买一个甜面包圈。食堂门口摆着的刚出油锅的面包圈,上面撒了一层白糖面儿。我给了她五角钱饭票,她买了面包圈回来,我们相视一笑,都明白对方笑什么。刘峰曾给她做了多少个甜饼,她肚里还是有条甜品馋虫。

  坐下来吃完面包圈,又吃了几口我们食堂著名的清蒸狮子头和尖椒豆gān,她开始正经话题了,说我必须为她做主。问她做什么样的主,她似乎还没想好,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馒头渣儿比肉多的狮子头。我不催她,她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常把一件事说得逻辑错乱,这方面也给人孩子气的错觉。等我的勺子刮到饭盒底的时候,她咬着调羹把子,眼泪掉下来。此刻有点儿丁丁的原样了。我说哎,别在这儿,别在这儿,回去你再好好哭。本来我把她带下来吃饭,就不打算带她回去。现在不行了,我不能把一个哭泣的林丁丁撇下。她倒是大方,就在跟别人拼座的大餐桌上越哭越痛快。我直朝旁边看,她哭我心虚似的。哭一会儿她说,王江河要跟她离婚。

  王江河就是那个军事科学院的研究生。我问他为什么要跟她离婚。她说因为王家的女儿们都跟她合不来。再问,得到的回答就只有眼泪。倒是同餐桌的人知趣,很快端着饭盆、饭盒走了。我想还是等她哭一阵吧,我有耐心有时间,反正下午写作是不指望了。她哭累了,歇口气,又要我为她做主。我这个副连级创作员,能给她做多大主?写文章啊!她说,揭露他家仗着高gān地位,欺负她这个平民女儿。她还算平民女儿?虽是谢幕歌星,毕竟也让多少优秀男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过,别人不说,光是刘峰,你若跟他说,林丁丁,不就一个平民女儿吗?他一定不答应。

  根据丁丁的颠三倒四的叙述,我大致梳理出她的婚恋故事。丁丁调到北京是一九八一年夏天,跟王江河正式谈婚论嫁之后。此前王江河到成都度过一个寒假,丁丁也作为他的女朋友,到北京陪他度了一次五一假期。他们一九八二年结婚,林丁丁从此不仅是军事科学院硕士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成了将军的儿媳,成了王江河姐姐妹妹的弟妹和嫂子,也就成了王家大儿媳的妯娌。王家的大儿媳是另一个兵种司令员的女儿,在全国中学生都光荣插队做知青的年代,她被保送军医大。首先向林丁丁发难的就是她。丁丁在成都是台柱子,到了北京,所有舞台都被全国最有名的台柱子撑起了,她只能在女声小合唱里凑数。一个周末,全家例行的团员晚餐,王家大儿媳问丁丁,怎么整天吃零食啊?烟灰缸里,纸篓里,总看见扔着话梅核儿,糖纸,小胡桃壳。丁丁不好意思了,笑着说文工团女兵都爱吃零食。文工团的人,毛病就是大,因为都闲得长毛,王老大说。丁丁分辩:现在演出越来越少,闲着也不是她的错,是外国电影的错,大家都看外国电影去了呀!王老大媳妇说:我看演出多也没你什么事儿,你不就唱个大合唱吗?丁丁辩驳:小合唱!反正是合唱,大小有什么区别?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的吧。此刻王家的小女儿王老四插嘴:就唱三分钟,也得费事儿,涂脂抹粉,chuī头发换衣服,何必呢?能不能换个正经工作gāngān?唱歌跳舞反正不能gān一辈子,王江河的姐姐王老二发言了。王老二是大学的政工gān部。丁丁能gān什么别的呀?王老大的媳妇说,文工团淘汰的人,我们医院宣传科都不要,说他们字认不全,屁股还坐不住!

  丁丁告诉我,这时候她才发现,她丈夫王老三是王家最蔫的一个,都不知道为老婆反击一句。私下里丁丁跟他哭,说他的姐妹嫂子都挑剔他,挤对她。王江河说,他们说你别的gān不了,你不会gān点儿别的给他们看看?于是丁丁决定读函授大学。嫂子和姐妹们发现,家里的话梅核儿、糖纸更多了。这次丁丁的丈夫来转达她们的埋怨,问她不吃零食会死不会。丁丁说,这就跟他写论文抽烟,他父亲批文件喝浓茶一样,她读书就要吃零食,不然犯困。过了两个月,丁丁放弃了函授大学,因为一些演员组织走xué,她也跟着转了许多城市,挣了几千块钱,重新过上了巡回演出队的生活,她发现这才是她的生活,相互间说的话都是共同语言。一年后走xué的组织者淘汰了丁丁。丁丁回到王家,彻底闲下来,客厅的大彩电前面的茶几上,人们经常看见勤务兵把大烟灰缸里的话梅核、胡桃壳、糖纸不断往外倒。又在一次周末晚餐上,王老大的媳妇问起丁丁的函授学得怎样了。丁丁支吾,说学得挺好。王老大问,最近该考试了吧?丁丁继续支吾,是啊,该考试了。王副司令插话说,小林啊,函授学完对自己今后有什么打算啊?丁丁笑笑,还没想好。副司令夫人说,以后调到哪里工作,没有一点儿打算吗?丁丁笑笑,看看自己丈夫,王老三比谁都局外。夫人又说,除了唱唱歌,你觉得你能做什么,丁丁?丁丁开始动脑筋想如何回答婆婆。当主治大夫的大嫂又开口了,说这不能怪丁丁,她是让那时代给误了,给毁了,那个时代不就那样?不要文化知识,就要宣传,那十年不就是个宣传大机器整天轰隆轰隆转?阿猫阿狗,只要能吼两嗓子,蹦跶几下就都能在大机器上当个螺丝钉,是吧丁丁?要不怎么叫丁丁呢?妹妹说,大家笑。夫人此刻又说,小林,我们虽然也是高gān,不过跟其他高gān不一样,我的话你明白吧?丁丁点点头,其实她不明白。夫人又说,函授学成,千万别以为可以通过首长的关系找工作,我们家首长不同别的首长,首先他不求人,其次他也求不了人。夫人一向称呼将军丈夫首长。大嫂说,妈您就别担心丁丁函授毕业以后的工作分配了,因为丁丁的函授毕业不了,函授课本寄到家来,拆都没拆开,就给当废纸搬出去了。王老大也说,还考试呢,函授年终考试早考完了。他们是有准备有预谋地来揭丁丁老底的。

  王老三灰溜溜地从饭桌前跑了。

  回到二人世界里,丁丁跟丈夫哭,他说:“你哭什么?我还想哭呢!你就不能gān一件让我在家里抬得起头的事儿?”

  我确证了一下,问丁丁,这可是王老三的原话?丁丁说一字不差。她想不通,她怎么就成了个让丈夫抬不起头来的女人。我也在想,我们当年的掌上明珠,刘峰爱了几年才敢触碰一下(还触碰出那么大的后果来)的林丁丁,现在竟让她丈夫连头都抬不起来。她的丈夫王江河在出国读博之前,顶不住家里人的压力,终于跟丁丁离婚了。因为家里人说林丁丁不配去陪读,外语一句不会,又聋又哑,谁陪谁读呢?

  丁丁搬出王家小楼之后,来我这里过度了几天,后来便用她走xué的进项在他们兵部大院租了个房间。她说什么也不回他们文公团宿舍去住了。丁丁最了解文工团女兵特有的虚荣,以及她们会如何看待虚荣的牺牲品。我把她请求我写的文章写出来,发表在一个专长于婚恋的女性杂志上。那时“八卦”这词儿还没流传到祖国大陆,现在回想那就是大陆的八卦先驱者。不久收到由杂志社转来的读者来信。这个读者是郝淑雯。她的信没几行字,说她一直追踪读我的文章,方便的话给她打电话。我当晚把电话打到成都。还是那个极慡快的小郝,张口便说:“你写的是林丁丁吧?你以为用个字母当代号别人就看不出来了?我头一眼就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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