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这天郝淑雯急着回家取钱救老公的驾,刘峰也不在重聚的状态上,两人留下了各自手机号码就匆匆分了手。第二天郝淑雯打电话约刘峰到一个酒店的餐厅饮茶,刘峰还是前一天的装束,但翻领短袖衫被洗过也熨得很挺。在文工团时,刘峰就会用铝饭盒装开水熨烫军装。郝淑雯注意到他的短袖衫胸前有鳄鱼Logo,她还注意到,他牙齿不如过去白和整齐。生活的档次首先从牙齿的健康体现。他从老家来到海口三四年了,是一个老战友鼓动他南下的,老战友跟他一块儿上过前线,先他一步闯dàng海南,说南方机会多。

  郝淑雯问:“那你觉得机会多吗?”

  刘峰笑笑。接下去他才把前一天汽车被城管收缴的事说出来。这是他买的第三辆三轮卡车。城管把收缴的各种车卖到黑市,以此赚外快。我们都知道刘峰在老家成了亲,妻子是长途汽车上的售票员,有一个女儿。郝淑雯问刘峰,老婆孩子是不是跟他到海口了,他说妻子跟别人跑了,他到海口的第一年,妻子就提出离婚。长途汽车上认识男人的机会多,哪怕其他条件不如刘峰,至少四肢齐全。

  “那你现在单身?”

  刘峰含混地笑笑,说就算吧。

  郝淑雯于是明白他不是完全单身,闯海南的男人哪能彻底单身?那么多“大胆地往前走”的“妹妹”也不答应。走出这家餐厅,天一黑路灯下都站着全国各地大胆走来的妹妹。刘峰的卖书生意还要靠那些发廊的妹妹们眷顾。刘峰由于做书的买卖,不得不读一些进货出货的书,因此也常常会推荐些意义高尚些的书给妹妹们看。而且意义稍微高尚的书也最难出手,一两块钱一本也卖不出去,他就把这类书借给妹妹们看,还劝她们,发廊饭吃不长,读了书将来可以找正经饭碗。郝淑雯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刘峰混成这样还不忘了做好事。她说她的地产开发商丈夫都骂海南钱难挣,你刘峰怎么挣得着钱?刘峰说他就一个女儿和一个老妈,挣的钱寄回老家还是经用的,养得活她们。那一顿饮茶还是快活的,除了提到丁丁的那一瞬。郝淑雯告诉刘峰,丁丁第二次结婚,嫁到澳大利亚去了,新买了一辆本田轿车,刚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在皮包里翻,要把丁丁的照片翻出来给刘峰看,刚找到丁丁的相片,嘴里还在嘟哝说丁丁不知怎么会买一辆土huáng色的车,从来没见过那种颜色,抬头间瞥见刘峰的脸,他晒焦的脸灰了一下,眼睛突然横了她一下,似乎是斥责,也似乎在求饶:好好的,又提丁丁gān啥?于是郝淑雯把照片又放回包里,意识到刘峰的心真是残了,那块为丁丁落下的伤,是永无指望长上了。两人分手前,刘峰口吃吞吐,憋红脸和脖子,向郝淑雯借钱赎回那辆三轮汽车,没车生意更没的做。郝淑雯马上从包里掏出一万元给他。刘峰要了小郝的地址,说书出了手就把钱给她送家去。小郝逗他说,不还钱也能来家里坐坐嘛,她给他包真正的北方饺子,南方人那饺子也能叫饺子?刘峰也留下了他的地址,说他就住在海边上,这些年倒是学了渔民做鱼的两手,等着给小郝亮亮手艺。

  郝淑雯回到家跟丈夫开口,要他给她老战友一个饭碗。他丈夫问她,此人能gān什么?她心想,两只手的刘峰能gān着呢,什么活儿都一摸就会,但眼下只剩了一只手,推吸尘器拖地板都难。她向丈夫担保,她这个老战友绝对是个好人。好人是什么人?她老公鄙夷地笑着说,他公司可没有闲饭给好人吃。她说难道他公司里吃闲饭的还少了?老公说,不少,你郝淑雯头一个吃,吃的还是海参鲍鱼花胶的闲饭。她说,也不知道是谁,追在后面好几年,哭着喊着非给老娘这碗海参鲍鱼闲饭吃!不吃还不行,那就要跳河上吊!老娘稀罕吃这碗闲饭?不脱下军装,在文工团混到死国家也得发饭票!郝淑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丈夫说话就形成了这种连讽带骂的风格。

  对骂一场,丈夫还是松动了,说公司养了两条看门的láng狗,缺个喂狗遛狗的,就让那个刘峰叔叔管狗吧。工作有了,刘峰却没了。郝淑雯打他手机,对方停机。她只好开车按刘峰给她留的地址去找。他住的地方已经不属于海口城区了,在海边不假,但房是渔民出租的自建房,墙都不直,让海风刮斜了似的。房主说刘峰一个月前就搬走了。郝淑雯算了算,发现刘峰借她钱的时候,就打算要搬家和停机了。郝淑雯想找刘峰的邻居打听他的去向,但左邻右舍都锁着门。房东说上面定期检查卫生,今天是检查日,他的房客都锁门躲出去了。郝淑雯的车好,房主提出坐她的车去找那些躲检查的房客,其中必有人知道刘峰的下落。在一个便利店后面,他们找到了正在打麻将的一伙女人,房主说她们都是刘峰的邻居。郝淑雯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帮gān什么的女人。上面要检查的,不只环境卫生,还有风化卫生,不卫生的,就要拿钱对付检查。女人们一张口,能盘点半个中国的方言。女人中还真有认识刘峰的,或者该说认识刘峰女朋友的,但谁也不肯细说。等郝淑雯钻进汽车,其中一个女人跟随出来,对她打个手势。郝淑雯降下车窗。女人用四川普通话说,听消息一千块,带路另算。郝淑雯让她坐进车里,锁了门,开了五六百米,确认没人跟上来砸车打劫,才拿出一千元,要先听听消息。女人告诉郝淑雯,刘峰在这里只住了三个月,是跟着小惠搬来的。刘峰女朋友姓惠,早先是个发廊妹,刘峰借书给小惠看,教育她学知识学手艺,就算吃不上烧脑筋的饭,吃手艺饭总有的吃,哪怕一碗粗茶淡饭,是gān净的。开始刘峰生意不错,刘峰养了小惠两年,后来刘峰的生意赔了,房子也租不起了,小惠就把刘峰带到这里来住。刘峰知道小惠又偷偷联络原来的客人,翻了脸,走了,小惠跟着也搬了家。

  郝淑雯听完消息,一句话说不出,更没胃口让四川女人给她带路去找刘峰。 开车回家的路上,郝淑雯劝自己别难过,海南还算没让刘峰彻底堕落进去,他不成功地教育改造了一个jì女,至少让那个叫小惠的四川女子从良了两年。

  就在这期间,我跟郝淑雯在深圳相聚。

  “我觉得我好像欠了刘峰什么。”说完她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们gān吗都那么对他。为了林丁丁。咱们好像都欠了刘峰什么,他对咱们哪个人不好?就为了丁丁,我们对他那样。”

  我们gān吗那么对刘峰?真是为了林丁丁?突然间,就在郝淑雯家四壁无物却金碧辉煌的客厅,挨着落了一层薄尘的大钢琴,我好像明白了。其实当时红楼里每个人都跟我一样,自始至终对刘峰的好没有信服过。就像我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儿yīn暗,想看到刘峰露馅儿,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我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也会不时产生小小的犯罪感,偷炊事班一包味jīng,或在公共游泳池里擦一下女孩儿身体等等之类。因此我们一面享用刘峰的好心眼儿,一面从不停止地质疑他的好心眼儿。刘峰跟我们,是存在于同一个三维空间,具有同样的物质分子密度,他怎么可能比我们好?还好那么多?我从最开始认识刘峰,窥见他笑得放肆时露出的那一丝儿无耻,一丝儿赖,就下意识地进入了一场不怀好意的长久等待,等待看刘峰的好戏: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会演出好戏来。在深圳郝淑雯的豪华空dòng的别墅里,我这样认清了自己,也认识了我们——红楼里那群浑浑噩噩的青chūn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个秋天,红楼里的大会小会,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暗暗伺候刘峰露馅儿,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许在潜意识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马脚。一九七七年夏天,触摸事件发生了,所有人其实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它可发生了!原来刘峰也这么回事儿啊!原来他也无非男女呀!有关刘峰人性人格的第二只靴子,总算怦然落地,从此再无悬念,我们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里歇息。刘峰不过如此,雷锋呢?失望和释然来得那么突兀迅猛,却又那么不出所料。假如触摸发自于另一个人,朱克,或者刘眼镜儿、曾大胜,甚至杨老师、qiáng副主任,都会是另一回事,我们本来也没对他们抱多大指望,本来也没有高看他们,他们本来与我们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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