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我们按照侄子给的地址,找到机场辅路外的一片民房,刘峰刚出门。邻居都是能gān活络的打工仔打工妹,够本事做了北京的移民,他们的儿女们都从老家接来了,泥土铺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孩子们的大小便。

  刘峰的家门上了锁,从窗帘缝看,他的住处还像个当兵的,没几样东西,每样东西都是绝对必须,收拾得一尘不染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儿女人的痕迹啊。

  看我们俩在刘峰窗口窥视,刘峰的一个女邻居从露天锅台边用安徽北京话大喝:“你们找谁?!……老刘不在家!”

  郝淑雯说,老刘不在,就找老刘的老婆。

  邻居回答,老刘没老婆。

  这年头,女朋友,老婆都一回事儿。这是我说的。

  邻居问:“你们找哪个老刘?这个老刘就单身一人!”

  我们傻了,刘峰神秘得离了谱儿。郝淑雯说,不可能,老刘是我们的老战友,我们知道他有女朋友。女邻居懒得理我们,埋下头切菜。

  我们正要离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民工从路口回来,牵了两条德国黑背,种还挺纯。男民工穿一身迷彩服,大概给附近别墅的某家富豪当私人保安。女邻居对我们说,这个是老唐,是这里的最老的住户,住了五年了,你们问老唐,老刘有女人没有。

  老唐说,看是看见过一个女人的,老刘生病的时候来的。我们这才想起来,赶紧问刘峰生的是什么病。好像是肠癌。我跟郝淑雯堵被窝儿心情马上没了。刘峰是那种躲起来病,躲起来痛,最后也躲起来死的人,健康的时候随你麻烦他,没了健康他绝不麻烦你。郝淑雯问:那女的什么样子?老唐说,女的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看着不显岁数,不过肯定不年轻了。

  我们问老唐,刘峰什么时候回来,老唐说没一定的,化疗的时候,他就住在城里,离医院近些。我和郝淑雯对看一眼,这就是为什么刘峰有两个住址。

  我把车开出去五六公里了,郝淑雯都没吭一声。还是我先开口,说天快黑了,就近找个地方吃饭,顺便把堵车高峰避过去。她说不饿。我告诉她,在王府井见到的刘峰,不像生大病,还挺jīng神的。我这是安慰我们两个人。其实我后悔,那次没有及时招呼他。郝淑雯叹了一声说,好人,都没好报。我笑笑,以为她那一声长叹之后会多深刻呢。

  我把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跟郝淑雯没商量地说,随便吃点儿什么把堵车时间混过去。酒店的餐厅人很少,钢琴假模假样地漫弹,雅致豪华反正吃不到嘴里,只让你对极宰人的一餐饭认账。

  我们点了两个菜,都是凉的,一荤一素,服务员还站着等我往下点,我却合上了菜单,说不够再点。服务员眼睛一瞪,转身走了。我跟郝淑雯笑笑,随他瞪眼,我们都活到了不装面子的境界了。吃了两口金瓜海蜇丝,郝淑雯胃口开了,叫了一扎啤酒。啤酒下去大半的时候,她说:我们当时怎么那么爱背叛别人?怎么不觉得背叛无耻,反而觉得正义?我问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说:我们每个人都背叛了刘峰,不是吗?你萧穗子不也在批判他的大会上发言了?我说我当然没发言。

  “你没发言?!”郝淑雯眼白发红,“我怎么记得每个人都发言了?”

  “我不一样,我也是被所有人批判过的人。批判刘峰资格不够。”我借戏言说真理。

  “我记得你发言了!”

  “什么狗记性!”

  “我就记得何小嫚没发言。”

  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要了一扎啤酒。不装面子,样子也不要了。

  “我怎么记得……”她咕哝。

  “你再喝点儿,就记得更多了。”我笑着说。

  第二扎啤酒冒着泡泡。她的嘴边也冒着泡泡。

  “我背叛你的时候,真觉着满腔正义!”

  她是怎么背叛我的?我看着她。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把你写给少俊的情书jiāo给领导的时候,感觉好着呢!就像少先队员活捉了偷公社庄稼的地主!我把这事告诉你的时候,你当时肯定恨死我了吧?”

  我掩饰着吃惊。

  “是你那次来深圳我跟你坦白的,对吧?没错,就是咱俩在我家那次。当时我家就咱俩。”

  四十年来,这是告密者第一次向我自我解密。啤酒真神,不仅能让人忘掉发生过的,还让人记得从未发生的。我还是看着她,是拿了一手好牌什么点数都不让她看出来的扑克脸。

  “我跟谁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配听我告发自己,别人不配。别人也不懂,懂了也不会谅解。我那次告诉你,就知道你会理解,会原谅我。你还真原谅了我。那时我看到全体人背叛你的时候,你有多惨。后来林丁丁要出卖刘峰,我要她保证,绝不出卖,结果她还是出卖了。我们都出卖了。你说你没有出卖,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

  等她被啤酒撑大了肚子的时候,她的自我解密进一步深入。四十年前,她怀疑我跟少俊关系特殊,就开始勾引少俊。“嘿,那时候就发现,男人真不经勾引!”就是那个长得像大姑娘一样漂亮的少俊,一对飞飞的眼角,长睫毛打扇子似的,嘟嘟的嘴唇,化妆时还比其他男兵涂的口红要艳,我怎么会给这种人写了上百封情书?现在想起,我只想吐。

  “怎么会勾引那么个男人?”郝淑雯耸起肩,摊开两手,也觉得自己是个谜。“勾引他就为了搞清你;你不知道,当时我们都觉得你是个小怪胎,诗人、电影编剧的女儿,诗人本身就是怪胎!”她又笑得嘎嘎嘎的。

  我以为有何小嫚,怪胎的角色就轮不上我了。

  少俊的漂亮跟他的浅薄都像女人,俗气也像女人。俗来自民间,民间就是接地气,所以俗气代表着生命力,不俗的人往往魂比肉体活跃,等于半死的。我根据郝淑雯正叙述的那个少俊写下他们短暂俗气充满生命力的情史。他们当时都是排级gān部,可以公开谈恋爱,但偷情味道更好,偷得那个情胆包天、无法无天哟!那时恰好少俊的同屋回重庆探亲二十天,他们每一夜都不放过,睡眠都戒掉了。少俊的房间在二楼走廊最尽头,好一个大胆的郝淑雯,不仅得蹑手蹑脚爬上嘎吱作响的朽木楼梯,还得走过整条哼唧不断的蚁蛀走廊,再推开吱扭如胡琴独奏的老木门。红楼的大房间隔成小房间,隔得不规整,加上楼的慢性颓塌,门和框都轻微歪扭倾斜,因此开门关门都冒小调。走廊一边十个门,每个门里都可能出来一个起夜的男兵,太勇敢了,我们的女分队长!他们在蚊帐里相拥而卧,蚊帐里就是他们的伊甸园,一对最漂亮的雌体和雄体,军版亚当夏娃……

  郝淑雯分析,当时她冒那样的危险,还出于一种竞争心理。看看萧穗子一个十五岁的不打眼的小兵疙瘩,能让一个漂亮成熟的少俊陪着她玩儿情书暗投,一玩儿半年,小怪胎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张嘴就是错别字,一封家书翻几十次字典的少俊天天动笔?少俊容易吗?一共没念过几本书,每天要搜肠刮肚地想出词儿来谈纸上恋爱,男女间能有那么多字儿写?不就是一拉手一拥抱一亲嘴儿,下文自然就有了吗?少俊二十二岁,陪着小兵疙瘩费劲,看看我郝淑雯几下能把事儿搞定。果然,手一拉就搞定了。二十一世纪的郝淑雯一个劲儿问:“你真不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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