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_严歌苓【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在小嫚的两居室门厅里,置放了一张写字台,布置为灵台。写字台就是刘峰曾安装了根铁扦,把苹果固定上去为我削苹果皮儿的那张。灵台上的刘峰照片是四十年前的,我们巡回演出到西藏,在澜沧江边拍的,右手握在冲锋枪的枪把上。那时我们不知道澜沧江一直流淌,最后就流成了湄公河,而刘峰会去湄公河入海的国度作战,失去他给我们做过甜饼的右臂。他那结实灵巧的右手,为我们抄过跟头,修过地板,淘过下水道,补过军装……澜沧江边的岩石上,同一个景点,我们每人都留了影,也摆出跟刘峰相同的pose,端在胸前的冲锋枪是跟汽车兵借的。那时候追求林丁丁的摄影gān事还没调到大军区,还在昌都军分区当gān事,我们沾丁丁的光,每人照了一张江边留影。因为照片质量好,用在灵台上的十二寸照片虽然是从当年的120的底片放大的,还是非常清楚。照片里的刘峰好年轻啊,那么老实巴jiāo,嘴角有种深深的谦卑,而深明大义的光芒就在眼睛里。那时他最得意,最红,年年当标兵,全军区的宠儿,连军区首长来审查节目,都要先跟刘峰握握手,说:“小刘啊,这帮唱唱跳跳的小鬼不好管,好好给他们带头!”但他从那时就明白那都不是看家本领,自己终将无为无成,因而谦卑。他被我们每个人麻烦,还找来“括弧”那样的残废孩子麻烦他自己,时刻准备着帮我们的大忙小忙,琐碎到被絮里捞针的忙,他都那么当真地帮,我们麻烦他就是需要他,被人需要着是他最好的感觉,使他发现自我价值,让他抖擞起活着的jīng神。他最早那毫无来由的自卑,终于露出了根。不能不说是一种英明吧?在他二十岁的照片上,眼中的深明大义正源于此。

  我看着照片,为自己流不出眼泪而焦虑。其实小嫚也没有哭。也许她的眼泪是逆向地流淌,往心的方向。小嫚在我身边说起话来,话是重要的,不过有些上年纪女人的絮叨。当年她的病(jīng神失常)不单单是被当英模的压力诱发;在那之前她就有点儿神志恍惚。仗刚打起来,野战医院包扎所开进一所中学时,教学楼前集合了一个加qiáng团士兵,从操场奔赴前线。第二天清早推开楼上的窗,看见操场成了停尸场,原先立正的两千多男儿,满满地躺了一操场。小嫚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场呆望的那个女护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记得了,直到护士长叫她去看看,万一还有活着的。她在停尸场上慢慢走动,不愿从躺着的身体上跨越,就得不时绕个大弯子。没风,气压很低,血的气味是最低的云层下的云,带着微微的温热,伸手可触。她这才知道满满躺了一操场的士兵是那个军的。刘峰那个军。再走慢点儿,万一还有活的,万一活着的是刘峰……

  小嫚侧过脸来看我:“穗子呀,我是拿起尸体袋子上的牌子一个个对号的,个别没有名字和番号,我就怕得要死,打开袋子,看一下他的脸……”

  就那样,一个操场头一天还操练,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第二天一早,立正变成卧倒了。卧倒的,个头儿都不大,躺在裹尸布和胶皮袋子里,个个像刘峰,个个都像她新婚的丈夫。小嫚的神志是那时开始恍惚的。

  小嫚还站在刘峰灵台前,满腹心事纺成线,不断往外扯。

  小嫚住jīng神病院的三年,看望她的一共有五人次,这是主治大夫告诉她的。第一是她母亲,她转到歌乐山母亲又去探望她一次,因此母亲一人算两人次。第二次母亲探望时,小嫚药物反应严重,临chuáng记录说,她拒绝让母亲靠近。再有就是野战医院政治处主任的探望,为她送来小嫚丈夫牺牲的通知。最后一人是谁,小嫚一直没搞清,据说此人也来过两次,这样算起来便是五人次。出院那天,jīng神科保管员把探病的人留下的东西清点给小嫚,有母亲带来的当时上海流行的连衣裙,有政治处主任给她带来的二等功军功章。最后就是一封信,字迹她熟,但想不起是谁的。拆了封口,里面掉出一张二人合影,竟是刘峰和穿蓝条病号服的小嫚自己。主治大夫问小嫚,是否记得这个人来看望她,还带了个照相机跟她照了合影,小嫚说不出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病得有多重,连刘峰都认不出。刘峰信上说,他已接到转业通知,回乡后就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面了,趁着他到司令部办事(他部队的司令部也在重庆),顺便来看看她。上回照的相片洗出来了,小嫚照得比他好,但愿她满意。信里留下了他母亲的地址。此刻小嫚说,两次去,都错过了。

  我想小嫚过去只是口里没话,并不是心里没话,现在口一松,话不断了,你一听便明白她那些话攒了多久。我想她早就哭够了。

  她从歌乐山jīng神病院出了院,找到了转业回乡的刘峰。她给刘峰写了封简短的信,说她出院了,调到五十四陆军医院继续当宣传gān事,谢谢他在她住院时来看望她。刘峰回信也简短,为她的痊愈高兴,更为她能继续留在军队高兴。然后他说到自己,回到了梆子剧团开始工作了,看大门兼职党支部书记,刚刚结婚,爱人在长途汽车上售票,业余唱民歌。通了几封信后,刘峰告诉她,部队要他回去一趟,给几个战友做善后证人。他也正好想去看看同连队阵亡战士的坟,听说陵园刚修起来。小嫚给他的梆子剧团发了电报,说想跟他一起回云南,刘峰同意了。两人在成都会合,刘峰见到她还出来一句笑话,说去那山高水险地方,俩人仨胳膊,打架吃亏小些。他们到达边境的时候,抚恤工作组还没撤,烈士陵园也还没完全竣工。刘峰买了几瓶当地出产的大曲,还买了萨其马和花生,足足装满一辆独轮车,他们一人推一边车把,推到烈士陵园。到了烈士陵园门口下午五点,铁栅栏门已经上了锁。俩人扒在铁栅栏上往一块块整齐划一的石碑上看,刘峰说,小嫚,咱俩命还算大,不然那块碑可能就是我的。小嫚说,你旁边那块,可能就是我的。回到招待所,开饭时间过了,他们就在刘峰房间里喝酒,花生米当菜也当饭,聊到半夜。聊的都是童年故事,孩提时代在二十多年后聊,才不显得一味苦楚,倒也有让他们笑出声的事儿。两人喝了半茶缸白gān,刘峰对小嫚说,别喝了。小嫚问为什么。刘峰说,喝酒误事儿。小嫚笑着问:还有什么事儿可误?刘峰说,明天要起早扫墓啊。这样,他站起来,小嫚也跟着站起来。

  “他才明白呢,装糊涂。”站在灵台前,小嫚看着刘峰照片说。

  刘峰明白什么我也知道。他明白小嫚对他那杂七杂八的感情中是有些爱的。在他即将被我们发配到伐木连的前夜,他就明白。但刘峰不能;一场战争抹杀了多少生命?都没能抹除他心里的林丁丁,跟小嫚如何,那是欺负小嫚。刘峰一生不肯欺负任何人。

  第二天小嫚起chuáng,刘峰不见了,院子里的独轮车也没了。等她追出招待所,刘峰已经从烈士陵园回来,给同连队的战友敬了烟和酒,不喝不抽的新兵蛋子,敬上了萨其马和花生。一个连队百分之八十是新兵,老实得像一群会动弹的土豆,真正的新兵蛋子。他们是刘峰到贵州和川东接来的新兵,都不知道穿上军装跟上队伍就直接去打仗,父母和奶奶爷爷们跟着跑,叫他们小名,扔红薯gān柿饼子,七嘴八舌喊话,让他们守纪律,别想家,好好听首长的话,部队的好伙食别白吃,吃了多长点儿个头儿。都没来得及吃好伙食,更没来得及长个头儿,就永远卧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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