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爸妈过chūn节才回来一次,他们得挣钱盖新房子。我小姨嫁在村里了,一早一晚过来看看。”
张铭出现在屋门口,拄着锨问:“你知道村里有多少人遇难了吗?”
少女抬起了头,不懂地问:“啥?”
一个妇女慌慌张张跑来,一手扯起少女,一手扯起男孩,扯着往外便走:“这两个傻孩子,还没事儿似的待在家里,快去看看你们小姨!”
李一泓跟着李家柱深一脚浅一脚匆匆走在泥泞中,远处传来姐弟俩的哀号:
“小姨!小姨你说话呀!”
“小姨你可别死呀!”
“爸、妈,你们回来呀!”
李一泓不禁站住了,李家柱扯他:“唉,一会儿再去那边看看吧!”
村中某坡地上——一块门板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被满是泥浆的被子盖着,周边或蹲或立地围着些老人。
李一泓看到门板上的情形,呆住了,继而双膝一跪,流下泪来:“老哥,我们不是说好了,你随我到安庆去……去认chūn梅吗?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一位老人叹道:“唉,村长他是为大家伙才把命搭上了,要不他不会……”
李一泓欲掀开被角看村长的脸,一只老人的手挡住了他的手:“被山石撞烂了,别看了,看不得了。”
李一泓泪如雨下,无声地哭着喃喃道:“老哥,老哥啊,他们不让我看你最后一眼,我,我要握握你的手,再握握你的手。”
李一泓将老村长的一只手从被子下拉出来了,村长沾满泥浆的手里握着一个同样沾满泥浆的东西。他费了些劲儿,才掰开村长的手指,将那东西拿在自己手里,用衣袖擦了擦,是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
半导体收音机还在嗞啦嗞啦地响,李一泓拨了几下旋扭,声音大了也清楚了:“下面继续播报紧急灾情通报,下面继续播报紧急灾情通报——从昨天晚上至今天上午的大雨,引发两省jiāo界处的多股泥石流,有两处山体塌陷,加重了泥石流的危害性,目前山体塌陷原因正在调查中。地处山间的‘矿物研究所’,已有十余名员工遇难,包括法人代表关某。我县多个山村被摧毁,据信邻省邻县那边,也将有村庄受到危害。”
政协委员 二十六
美观的吊灯下,县宾馆大堂公开会客空间那儿,L形的两排大沙发上,李一泓和县政协韩主席各坐一排。他们仿佛两个互不相识的人,都在等自己要会见的人,而且都已经等得有些失去耐性了。
服务员送来两杯咖啡,李一泓端起其中一杯。
“我以为,你连我要的咖啡也不喝呢。”
“gān吗不喝?”李一泓咂咂嘴,品赏地说,“这咖啡味道很好,正。”
韩主席看他一眼,放下咖啡杯,将身体移近他,拍拍他膝盖:“终于寻思过味儿来了?那我的一番良苦用心算没白费。我理解,你本人想立功。你们这个调研组全体,也想立功。”
“对,你说得不错。为维护人民大众的利益进行调研,而且还立了功,光荣。”
“但有时候息事宁人,同样也可以立功。什么叫和谐?息事宁人就和谐了嘛!县里是把一笔该补贴给贫困农村的教育经费挪用了——教育局门前的两只大狮子,每一只就用去了八九千元。但是你们如果真要奏本,上边真要派人来调查,那我们也会另有说法的。说法我们早就想好了,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我们也不。”
韩主席瞪他一眼:“你看你,刚明白一会儿,又犯糊涂了。至于矿物研究所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况。量你们也掌握不了多少。现在连姓关的也死了,死无对证,你们又能奈何得了谁呢?还有什么喝花酒的风气,我们县的些个领导gān部确实爱那风气。不瞒你说,我本人也经常凑凑趣。那么喝酒,感觉它就是不一样嘛。食色性也,符合人性嘛。所有这些事,全看你们的调研文章怎么个作法了,你们gān吗非不作一篇皆大欢喜的调研文章呢?”
“你刚才教我了,我也记住了。挪用教育经费的事,应该说成是农民自愿集资建校的可喜现象,对吧?泥石流的危害,那是百分百的天灾。县里的gān部做出了快速反应,及时赶往灾情一线,与人民群众共同谱写了一曲抗灾胜利的凯歌。至于这个县喝花酒的风气,那纯粹是民间滋生的腐化风气。领导gān部们那是拒腐蚀,永不沾的。非但不沾,还严加治理,于是好风气之先河大开。”
“跟你谈正经的呢,你别半认真不认真的。啊对了,我们也了解到,那个死了的村长,他是你养女的生父。我们打算封他一个烈士称号,再特批一笔抚恤金。他除了他女儿,再没什么亲人了。你愿意,可以替他女儿领,老同学,听我的劝吧。如果你偏不听劝,你们三位委员偏要一意孤行,那我可有言在先,我们也不是软柿子。你们一来到我们这个县,就以钦差大臣自居,所作所为完全是微服私访那一套封建官场的行径。你们陆委员明目张胆地侵犯我县正当经营单位的形象权,不听劝阻,大耍泼妇威风,和保安人员发生严重冲突。你呢,假公济私,与自己养女的生父串通一气,煽动当地农民群众对县委县政府的不满情绪,破坏我县稳定和谐的局面。你们那位徐大姐,以全国政协委员的特殊身份背后给你们撑腰。还有给你们开车的那个公安,他姓什么来着?”
李一泓极为平静地说:“姓张。”
“你们俩,开辆破手扶拖拉机,在县城里横冲直撞,冲县委,冲婚礼,所到之处留下极其恶劣的影响,使‘政协委员’四个字,大蒙其羞。我县广大人民群众,自发联名,希望通过县委向上一级政协反映你们的差劲表现,并宣布你们为永远不受欢迎的人。”
李一泓伸懒腰、打哈欠、看手表,掏出手绢擤鼻涕,弄出一阵又大又古怪的响声,之后装出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问:“咱们,就到这儿怎么样?我困死了。”说罢,站了起来。
小陆走过来,不坐也不看韩主席,只看着李一泓,问:“什么事儿?”
“韩主席有事找你。你怎么姗姗来迟?人家韩主席都有意见了。那,你俩单独说?”
小陆将目光转向韩主席:“喜欢站着。”
韩主席仍然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分明的,那已经是他底线上的克制力了,他也不看小陆和李一泓,而看着茶几,紧抿双唇,抿得腮上呈现出了很深的威严纹。他两肘架立在膝盖上,十指紧扣在一起,指尖深深地压进手背。仿佛不那样,双手就会发生抽搐。
李一泓和小陆也是谁也不看谁——李一泓又仰起脸望吊灯, 而小陆在目不转睛地望着韩主席身后的一幅国画——画上是一只红冠彩羽,怒眼圆睁的大公jī,翅膀半展不展的,如同在和画外的另一只公jī“决斗”。
两名服务员似乎觉得这边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互相丢一个眼色,明智地悄悄离开了服务台——离开时还怕被发现,猫着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