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用他挣的?"
段凯文没有直接回答。喝了几口汤,他开始拿他一个赌鬼朋友的话支撑他的奇论。叠码仔挣的最牢靠的收入是码佣,走多少码子,无论赌客和赌厅谁赢,他们的收入是走码量的百分之一。一个赌客跟赌厅一夜输赢的终局可能只有十万,但十来个小时赢了的输回去,输了的赢回来,进进出出的走码量几百万都常见,那么这个巨大的走码量(Rolling)产生的百分之一码佣便是何等巨大!鹬和蚌搏杀,最后谁杀死谁,得利的都是渔翁。所以段那位赌鬼朋友便理直气壮地赖账:叠码仔用他赚那么多码佣,他凭什么还钱?让叠码仔还赌厅钱去,史奇澜的赖账很可能同出一辙。评估完晓鸥的形势,段往椅背上一靠。
"你啊,不容易啊,面对什么样的顽敌啊这都是!"
晓鸥躺到酒店chuáng上才突然想到,段凯文是不是也把她晓鸥当了女渔翁?也用这怪论支撑他的赖账?
第八章
史奇澜跟阿专一块去的江边。有那么几家专门供黑摆渡和偷渡客接洽的馆子,隔三差五地夹在正常小铺小店之间。阿专被带到一个二十多岁已经落齿的年轻男子跟前。阿专当着老史和男子数了钱,又看着男子同样数了一遍,再把老史保驾到他的古玩商朋友家门口,这才松心离去。
这是阿专在晓鸥走出机场时告诉她的。晓鸥头天晚上跟段总宴别,夜里统共睡了三小时,被满耳底的有关鹬蚌渔翁的话吵闹得不断醒来。晓鸥惦记史奇澜,因此乘最早一班澳航的班机回来了。
下午五点,没有钱庄任何消息。晓鸥昨夜怀疑段凯文是用渔翁和鹬蚌的寓言替他自己做赖账的理论准备,现在她对此没有任何怀疑了。段凯文有预谋,有准备,有理论依据地开始赖账了。她不动声色,让赖账的人吃不准她。以后说起来,面子和时间都给足你段总了。她连老刘都不惊动,安静得像颗定时炸弹。段凯文知道她迟早会发作,但什么时候在哪里炸,他心里完全无数。这心里无数会让段步步惊心。
三天过去了。回到妈阁的当天晚上,她听阿专说老史又失踪了。但到了第三天她又得到通知,老史用五千块赢了十万。她赶到金沙,见老史抓着两大把筹码满场子地转,在找路子清楚的赌台坐下去。赌徒把"路子"当信仰,苦苦朝拜它,吃它不知多少亏也无怨无悔;虽然时不时也怀疑此信仰和世上一切其他信仰一样,都不靠谱,都无法证实或证伪,但他们宁可信其有,信则灵,他们都虔诚地把赌台上电子显示屏出现的或红或蓝(红庄蓝闲)的连接当作路子。老史从一个台晃到另一个台,两只手掌不断把玩倒腾十来万的塑料筹码,它们正烧着他的手心。晓鸥跟在他后面一张张赌台转悠,他看出了一张台的路数,紧挨着两个陌生人坐下去。这是一万的台。老史把五万推出去,押在"闲"上。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两个相连的蓝色圈圈,老史的信条显灵了,是"闲"的长路。荷倌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老史时目光夹带一股力。老史是老来河边走、老是走湿鞋的家伙,在金沙的荷倌中已混出半熟脸来。荷倌用手势最后一遍确定各方赌客是否还有更改主意的、变动下注额度的。老史改主意了,又放了两万在"对子"里。现在他手里还剩四万多一点的码子。
一局结束老史押的"闲"跟庄家和局,但他押的对子却赢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史奇澜又附体在三天没更衣、一周没换鞋的潦倒老史身上。晓鸥一把抓住他正要押注的手,老史拧过脸,看见右肩上方出现的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抓着他的手,正和他掰腕子。晓鸥敢肯定他那双散了神的眼睛刹那间没认出她来。桌上所有的人都看着这对掰腕子的男女。缺吃缺睡的老史玩似的摆脱开晓鸥的掌控。现在她变成一条牛也别想把他牵出赌场。他的眼睛还有那么一种无辜的委屈:叫花子好不容易得到一碗饭,还没接到手被人把碗给打了。苍天也没有饿死他的权力啊!
老史再次下注,晓鸥转身就走,转身动作之烈,在污浊空气中飙起一个漩涡。这个动作是二十岁的她跟卢晋桐做的,一次又一次地做过。被人当心肝的小女人的杀手锏动作。拉不动你?我走!这一走是去哪儿是很让人怕的,可能一走不复返,可能走进电梯按下最高一层的按键,直达顶楼之后奔向楼顶餐厅的露台,从那里飞出去。可能走向某个品牌购物中心,把信用卡挨个刷到极限,也可能走向另一个男人怀抱。总之只要是被人在乎的女人,都会这么"走",走得艳惊四座。卢晋桐在最开始的那一年是很吃晓鸥这一"走"的。渐渐地,她的一次次决绝转身成了自己做给自己看的姿态,于是她明白,她渐渐不被在乎了。
晓鸥在赌场门口被叫住。对于史奇澜会在乎她的"走",在乎她这个人,她毫无思想准备。老史眉眼倒挂,嘴巴完全是表情符号中的悲怒jiāo加。
"你gān什么呀姑奶奶!"
晓鸥欲哭无泪,欲说还休。这个五十岁的男人何止眉眼倒挂?他中式褂子上全是倒挂的褶皱,裤子的两个膝头松泡泡dàng下来,一身衣服比他整个人要疲惫得多,这身衣服何止三天没换?简直被他穿得累垮了,简直穿得筋疲力尽。似乎你把他人从衣服里剥出来,那身衣服还会筋疲力尽坐在赌台边。
"你看看你这副德行!"晓鸥说。她曾经认识的史奇澜是个当今唐伯虎。
"我赢了!"
"赢了好啊,把钱还给我。"晓鸥把巴掌伸到老史的鼻尖下。
老史看看自己两手的筹码,飞快地将它们放进中式褂子的两只口袋。拥有糖果的儿童们对待同伴的动作。
"你这个骗子。"
他坦然无辜地看着晓鸥:骗子就骗子吧。不行骗怎么能从看家狗似的阿专手里弄到五千块。你们这些女人,真不识逗,动不动就叫人"骗子"。
"你给那个冒充黑摆渡的人几成?"晓鸥问。
"他要百分之三十,我还价还成二十。给了他一千。"
"你到底到妈阁来gān什么?"
"看你啊。"他着脸。
"少不要脸。"
"顺便再跟你商量个计划,怎么样分期还款。"
晓鸥用两个眼白回答了他。
"真的,这是个特棒的计划,要不咱叫它计谋?"
你看,好事来了吧?晓鸥再次转身往外走。这次的"走"是衰老的,灰暗的。
"唉,你怎么又走啊?我真是跟你商量计划来的!你老不见咱们,才去推几把的!没承想,无心栽柳柳成荫,赢了小二十万!"他咧开嘴笑了。
老史的脸在晓鸥见过的男人中是破例的清瘦。不是那种多肉浮肿的中年面孔。晓鸥原以为只有那种附着一层厚肉的脸才会笑出这种无耻的笑来,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多么缺见识,老史此刻的笑脸上每条纹路都能用去书写无耻。这才是她见到过的最无耻的笑。
"什么还款计划还非得偷渡到妈阁来谈?"
"哎,这计划还真不敢在电话上谈。"他低下嗓音,探头缩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