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这么苦,这么坚qiáng。让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吃这么多苦,世上还要我们这些男人gān什么?!"段凯文感慨道,同时为晓鸥卷了一个jīng致的鸭卷,亲自放到晓鸥盘子里。
晓鸥刚道了谢,一条短信着陆。是史奇澜发的。
"五千块钱你不能不借,是救命的钱呀!"在三千公里外的老史bī着她,"可怜可怜老史吧!"
晓鸥这么个九十来斤的单薄女人,被多少男人欺负过和将要欺负,被老史这种老烂仔bī成这样,三千公里的距离都挡不住。她瞟一眼正在为她做下一块鸭子肉荷叶饼的段总,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桌子上。她侧过脸,在自己肩膀上蹭掉泪水。这种时候都没有一副男人肩膀让她蹭一把泪。段凯文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她特别希望他别说什么,就当没看见她。她大大小小的不同的麻烦和委屈像装在抽屉繁多的中草药柜子里,打开一个抽屉面对一份麻烦、忍受一份委屈,最好别把几十个抽屉的麻烦弄混,混了她命都没了。
"求求你亲爱的晓鸥!"老烂仔又来了一条信息,还加了一个悲哀的表情符号。
哑剧大师们快死绝了,人们现在藏在这些表情符号的后面演出悲喜剧,正确地说,是喜悲剧。她还是不理睬史奇澜。假如陈小小下回再让她去拖家具抵债,她肯定不客气,头一个冲进库房,选最贵的拖。
她的眼泪一个劲地流。卢晋桐、姓尚的、史奇澜、段凯文同时拉开中草药柜子上的无数抽屉,历史和现实的麻烦与委屈混成一味毒药,真的向她来索命了。
"怎么了?"
她一惊,发现段凯文拉住她沾满眼泪的手。然后他塞了一张餐巾纸在她手上。她哭得周围的客人都安静了。今晚他们花这么多钱,却不能专注于口腹之欲,让这个女人哭走了神。哪里不能哭非到昂贵的大董烤鸭店来哭?她擦了擦脸,站起身,头几乎垂到胸口地往卫生间跑。手机忘在了桌上,假如老史再发哀求信息,段凯文会意识到晓鸥哭的缘由。
她在卫生间洗了把脸,从手袋里拿出粉盒和唇膏随便抹了抹。女人哭一场老一场,这样一想她眼泪又出来了。
回到餐桌边时,段总不见了。再一看,他在通向单间的走道上接电话。人们的生活也跟大都市结构一样,成了几何生活。曾经每个人在一个时段只过一份生活,现在是若gān份生活摞在一块过。三维空间加上远程的时空,晓鸥和段总各有各的多重远程时空,他们于是像眼下和未来的北京一样,挤在复杂的几何生活中,像夜晚的流làng汉一样感慨上十八层天堂下十八层地狱的日子。
手机上果然又落了好几条短信。每一条都是更悲切的乞怜。从一条条信息着落的时间分秒计算,它们也许被段凯文"一不小心"窥见过。最后一条信息是阿专发的。阿专发信息之前还给她打过两通电话。阿专的短信是给老史帮腔的,五千块必须借给老史,让他去付黑摆渡的偷渡费,不然那黑摆渡会gān掉他。
晓鸥马上忘掉自己各个小抽屉里的麻烦和委屈。一个按键就拨通史奇澜手机。
"怎么回事?"
"晓鸥姑奶奶,哈哈,你可来搭救你史大哥了!"老史仍然一副没正经的腔调。
"你不是去香港办展销会,顺便到妈阁来看我的吗?"
"就五千块,老妹子就别老提那不开的壶了!阿专可是看见那家伙了,为了五千块能要人一条命的家伙!"
"……史奇澜你记着,这五千块是我梅晓鸥送你的;你就当丧葬费收了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那哪儿能不看见我呢?我还欠你一千三呢!"
"一千三我不要了!反正你是还不出来的!"
"真不要了?"停了一拍之后,老史问道。
她没说话。她反正可以去拖他的贵重木料制品和雕刻。
"你不会不要的!你不要我也得让你要!要不这样好不好?老史死了以后所有遗产办个基金会。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她还是不吱声。
"你不想知道基金会的名称?"
"想知道。"
"那我告诉你……"
"你什么时候死?"
老史又是一个停拍,然后大笑起来。她从来没听过比这更自bào自弃的笑。
"我死之后,我所有的遗产所有的钱,养老婆孩子的刨出去,其他全部捐给梅晓鸥'戒赌基金会'。"
晓鸥不等他说完,就把手机挂了。然后她马上给阿专发了短信:"给他五千,回去我还你。"正在发信息的时候段凯文回到了座位上,一脸的未尽事宜,暂时顾不上注意晓鸥。
段凯文开始给自己和晓鸥盛汤。晓鸥轻柔夺过汤碗。她是贱货是没错的,对老史的可怜段总有份儿了。老史可怜到差点为五千块被人杀了的地步。那只被无数只手抢蛋的母jī漫画在晓鸥脑子里动漫起来。无论他史奇澜创造多少利润都没用,利润在产生之前已经归属一帮受益人了。他这只产蛋量奇高的母jī下辈子的产蛋额都算上,也满足不了那些抢蛋的手。老史的沦落让她动柔情,而柔情总要有施于人。段凯文占了便宜,接过那碗如奶汁般纯白的汤。
"你没事吧?"
晓鸥摇摇头。汤很鲜美,润物细无声地浸入她的脏腑。跟段凯文她有什么苦可诉?一诉苦就把药柜上多个小抽屉都打开并弄翻了。
"对不起啊,刚才你的手机来了好几个短信息,十万火急的,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段看着她,微微埋下脸,想找她的眼睛,好比大人硬把自己的脸挤进孩子的视野。整天想大事做大事的男人突然意识到别人也会有大事发生。女人也会有大事。
晓鸥"从何说起"地笑笑。最战无不胜的就是她梅晓鸥这时的可怜楚楚。
"告诉我啊!"段总又成了"总",有点烦了。
她把史奇澜的赌博史简单讲述给段。害己害人的一个大才子,欠了她一大笔债,连五千块偷渡费都拿不出,差点被黑帮杀掉。段总面无表情,但晓鸥知道他字字都听进去了。他是当自己的下场听的。他是当一个借鉴或启迪听的。
"哦,你就是为这种垃圾哭。"听完后段说。
阿专的短信回来,问晓鸥是直接把五千偷渡费付给黑摆渡,还是给史奇澜,让他自己去付。阿专多了个心眼。这心眼该多。跟下三滥打了小半辈子jiāo道的阿专,可以在心里穿下三滥的鞋去走下三滥的心路,完全知道怎么拐弯抹角。五千块给老史,够老史到哪个下三滥赌档里玩小牌玩上半夜一夜的。
晓鸥回复说:"直接给摆渡。想得周到,谢了。"
既然段凯文已了解史奇澜的历史,不如让他跟进正发生的章节。她把阿专和她的沟通说了一遍,她正眼平视他。但愿您的下场不同,段董事长。
"说不定他是装死给你看的。"段推理道,"说不定他不觉得欠你债。他觉得你挣够了,是用他挣的。"
梅晓鸥当了十年叠码仔,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奇论。她瞪大眼睛,梅大榕好奇纳闷的目光从里面发she出来。假如当年梅大榕领教段凯文的奇论,说不定用不着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