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只看见一个身影扑向段,同时响起哗啦啦的声响。身影是老猫的,声响是砸碎的茶杯。老猫如同人形野猫那样朝段发起攻击,一爪子打在段的脸颊上。刚才他来不及放下茶杯就攻击了。一下不够,又来一下,猫爪子一左一右地抽打在段凯文五十多岁的保养良好的面颊上。晓鸥反应过来,段已经挨了四五个耳光。

  "别打了!"

  她听见自己刺耳的尖叫。她从不知道自己尖叫起来是左嗓子。等她从身后抱住老猫,才发现这是只铁打的猫,浑身没一块人肉。可想这种铁耳光打在人肉上的感觉。段凯文的眼镜早不见了,头一击就飞到chuáng上去了。晓鸥抱着老猫往后拖,一面左着嗓子尖叫,让元旦上来跟她一块拖老猫。元旦司空见惯地闲坐在椅子上。他打人远不如他老板,不然早就不闲着了。

  再来看看段凯文,左上唇飞快地在血肿。被老猫的铁爪子击中,唇和略突出的牙相撞,牙把内唇咬出个dòng。晓鸥判断着,其他地方没留下任何受打击的痕迹,连神色中都没有痕迹。经过天涯亡命的段总,惊涛骇làng惯了,一个妈阁老猫能把他如何?

  "你gān什么?!"晓鸥对老猫呵斥,尖叫过的嗓音怎么都有些不着调。

  这一场打倒把老猫气疯了,朝段凯文骂得不歇气。越骂他自己越被煽动起情绪来,把他自己的赌客也顺带骂上了。他要不骂晓鸥永远不会知道老猫是个比她还大的债主,欠他债的人从省级gān部到乡级gān部,从电影导演、制片人、明星到国家级运动员,七十二行,三教九流在老猫手下能组成个庞大的欠债团。

  段凯文在老猫历数他客户的种种劣迹时侧卧到chuáng上,捡回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端正地架回他挺直的鼻梁上。人家什么心理素质?

  老猫骂完了,言归正传,问段凯文还剩多少钱。不知道,差不多四五十万。

  老猫一点预兆都没给就又跟段撕扯上了。他揪住段高尔夫衫的胸口,把他从chuáng上提起。晓鸥跺着高跟,求老猫别再打了。

  "你昨天夜里还有一千二百多万,这半天你就玩成四五十万了?!你他妈的经输不经赢的蠢货!谁让你把还她的钱输了?"他指着晓鸥,"人家一个女人,养家养孩子都凭她自己,你他妈的有点良心没有?你他妈的是个男人不是?!……"

  若不是晓鸥挤到段凯文前面,老猫的拳出得不痛快,段今天大概会肋骨瘀血的。

  "猫哥你打着我了!"晓鸥叫道。她嗓音又扁又尖,五音不全,她绝不敢认这嗓音,但老猫被这嗓音叫住了,松开段凯文,问打得重不重,问晓鸥疼不疼。

  段又回到chuáng边坐下。死猪不怕开水烫。或者,你们演什么周瑜打huáng盖呀?快谢幕吧。

  "就凭他这么对你,可以让人把他扔海里去。反正他已经失踪两年,接着失踪去吧。对他家人,对谁都没什么区别。"老猫又让自己气乌了脸,白发抖得像猫科动物之王:雄狮。"剩了四五十万?他妈的笨蛋,败家子!他妈的你知道你是用谁的钱赌吗?梅晓鸥和儿子的活命钱!"最后一句话字字都像是从老猫嘴里被踢出来的。

  挨了这几拳的段凯文减了几分盛气。尤其老猫那句把他扔海里去的威胁,让联想丰富的他顿时看到了活生生的画面。

  "你说你打算怎么还梅小姐钱?"

  "我会还的。"

  "我他妈问你怎么还!"老猫收紧嘴唇说。

  "昨天我是用二十万赢了一千二百多万,四十万足够我赢两千万。"段总在搞计划经济呢,或者是在种地瓜,一棵瓜秧收获多少大致有数。他换了副口气,话来了个转折,"不过假如梅小姐愿意要这四十万,现在就可以把钱拿走。"他脸转向晓鸥,不卑不亢。嘴唇的血肿已经使他的整个口形变了,明显歪向右边,跟谁使鬼脸似的。

  "晓鸥,你先把他所有的钱都拿走。他愿意接着做赢钱的梦,让他从他那个广西仔手里借。"

  "完全可以。"没等晓鸥开口,段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要跟这家伙签个合同,他在银河赢的钱全部还你晓鸥。"老猫根本不理段凯文,只跟晓鸥说话。

  "没有问题。"段凯文满口应允。

  晓鸥悲哀地看他一眼。合同她跟他签过不止一份,从来没制约过他。只有他这样难受制约的人在当今世界才能创出曾经那一爿家业。他脸色是坦然的;他会积极配合她晓鸥签一份甭想制约他的合同。废纸。晓鸥有气无力地央求老猫和元旦离开,她想跟段凯文单独谈谈。

  "别让他出门,万一碰到他另外几个债主,你连这四十万都没了。"老猫说着站起身。

  而晓鸥恰恰带段凯文出了门。她开车把他带到南湾海边。他们曾经有过一次海边漫步,他为她买了昂贵的樱桃。假如还是樱桃时节,她会为他买的,不管多昂贵。他们开始得多好?跟她哪一个新客户都没有那样好的起点。一次美好暧昧的漫步,因为飞机误点。才四年,情谊早已不在,不能全怪他。也不能怪她该诅咒的行当。

  车停在海边,两人都不想来一次旧地重游。就把车当个咖啡座吧。段凯文这个谜团在晓鸥心里越滚越大,是解开谜团的时候了。

  "段总假如你不觉得我冒昧,我想问……"

  "问吧。"

  她扭过脸,看看他。他看着前面,海在他的窗外,落日在水面上撒了几百万片金子。这都跟他没关系,晚期赌徒不需要美景。

  "我能问你,这两年都在gān什么吗?如果你不想回答……"

  "当了两年寓公。什么也没gān。"

  "那你怎么又想到回来,回妈阁,我是说……"

  "我一个朋友邀我来的。"

  "我没看见你的朋友……"

  "他在散座赌小钱。他从来没赌过,对妈阁特别好奇,非让我陪他来。"

  "你听说你太太又中风了吗?"

  他没话了,眼睛越眨越快,企图把眼泪眨回去,或者这么眨眼至少给泪囊打个岔。

  "这是她第二次中风,据说第二次中风是很危险的。老刘才告诉我……"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段打断她。

  晓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

  "老刘真够烦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说。尤其不要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债权人说。我姓段的死也不会乞怜。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给他自己和所有债主,包括晓鸥垫底。

  原来老刘跟段始终保持着联系。老刘对晓鸥表白的歉意原来不止于他所表白的。她该怨老刘的,可她却对老刘多出一层敬意来。老刘对段这个朋友是无条件接受的,对他的胜负都全盘接受,他给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诚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刘知道段漂洋过海回到了东半球,回到了老妈阁。也许段太太因为老刘的照料没有陷入彻底绝境。

  "那段总这次回来,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有啊。我还是回去gān老本行呗。大部分债务都还清了,幸亏海南那块地拍卖得不错。现在就剩下几笔赌债没还。"他接下去的话大概是:没什么大不了,或者,可还可不还。他曾经跟晓鸥暗示过:叠码仔靠赌徒们从赌厅挣钱,因此他欠了叠码仔的钱也白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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