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依据。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只能从头来,律师,立案,起诉……一切令晓鸥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从头来……两只海鸥落到车窗前,都抬头向车里的人类张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俩,又用右眼看看他俩,颈子灵活得可笑。两只鸟类叫花子,等着车上的人赏它们一点什么,渴盼都写在它们鸟类的脸上。晓鸥后悔没带任何食物来。

  段凯文却打开车门,扔了几块揉碎的饼gān赏给海鸥。那是飞机上发的饼gān。吃晾gān的煎饼读完大学的段总保持着好传统。可以在赌台上一夜扔掉上千万,粮食对于他却永远值得吝惜。

  "在美国学了不少东西。"段突然说。

  晓鸥等着听他学到了什么,他却深奥地沉默了。她已经放弃等待了,他却又开了口。

  "认识了一个姓尚的先生。他认识你。"

  "哦。"

  她心里沉一下。沉什么呢?她从来没在段凯文面前装圣女。

  "他也说你不容易。"

  到现在晓鸥都琢磨不出,"不容易"是夸人呢,还是损人。段又变成他俩之间主动的那个。

  "姓尚的是个老赌棍。我儿子的父亲要是没碰上他,不至于彻底废掉。看来赌徒到最后是会物以类聚的。太平洋都挡不住。"她恨透那个怕段凯文的梅晓鸥了,因此变出个唇枪舌剑的梅晓鸥来。

  "那我倒纳闷了,晓鸥你跟爱赌的人这么不共戴天,自己为什么要gān这行?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劝你改行吧?凭你的能力才gān,到我公司当个副总都富富有余……"

  "您现在是什么公司啊?"

  梅晓鸥可以是刻毒的。

  "我是说,等我回去重新开张一个新公司的话。"

  他不会让她拿他那三千多万入股吧?那样他欠她的债务,肉就烂在他那一锅肉酱里了?

  "您打算开什么新公司?"您的股东们对您还没撤诉呢,他们每人都因为你挪用公款,抛下若gān烂尾项目赔了大笔钱财。

  "凭我资深建筑师的资质,愿意做我合伙人的太不难找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我这张资质证书北京所有开发商都搁在一块儿,也没几个人有。当年从零创业我都不怕,现在我怕什么?家英一再跟我这么说。"

  过去您是零,当然不怕;现在您连零都不如,要苦gān多少年才能达到零,区别就在这儿,段总。这些话晓鸥用一个"您就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的笑容回答了。

  "美国和加拿大是让人反思的好地方。那种寂寞,让你把上辈子的事都回想一遍。我常常想到你,晓鸥,你爱信不信。"

  她非常想信。

  "我想你一个女人家,对赌博深仇大恨,听说你的祖父就是赌输了自杀的。可你为什么非gān这么个行当……"

  "这行当不挺好的?挣钱快,不用看老板脸色……"我不gān这行,怎么报复卢晋桐,史奇澜,姓尚的和您呢?祖奶奶梅吴娘就该gān这行,在哪里失去,就在哪里找补回来,什么夺走了她丈夫,她就报复什么。什么夺走了那个头发微huáng,一笑就没了眼睛但憋着大志向的卢晋桐,她梅晓鸥就报复什么。她可是亲眼见证卢晋桐怎么被一点点夺走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后又是一根手指,夺走得那么血淋淋。十九岁的晓鸥初见他时chūn笋一般,直到二十四岁的豆蔻芳华都没把他从他的父母老婆身边夺走,可赌台办到了,把他彻底夺走了。她站在赌徒们的背后,她的身姿等于那块刻有"回头是岸"的崖石,可他们没有一个回头的。她眼看他们离岸越来越远,于是她便生出一种恶毒的快感:别回头吧,沉溺吧,沉淀成人渣吧……她就这样完成了一场场报复。当然被报复的不止人渣们,还有她自己。她jīng心打造优良富足的生活环境却养出一个孤儿般的儿子。十多年中她心里有句奋斗口号:"为儿子的幸福"。现在她越来越怀疑它是她对自己撒的一场弥天大谎。可悲的是儿子早就怀疑这是谎言;他从三四岁开始就怀疑,只是到了十四五岁才将怀疑诉诸表情:妈你别老拿我说事儿。

  "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段凯文说,"其他人的钱不还,晓鸥你的钱我怎么都会还的。"他又掏出一包揉碎的饼gān。窗外现在有七八只海鸥了。碎饼gān引起一场鸟类bào乱。

  晓鸥不想看着海鸥们自相残杀,踩了一脚油门。此地的海鸥胆大皮厚,引擎轰不走它们。只好是人类让开了。她本来想跟段来一场人和人的jiāo谈。有了手机、MSN、短信、微信等等帮助jiāo谈的装备,人和人其实早就停止了真正的jiāo谈。真正的jiāo谈到底该怎样,她不清楚,但当它发生的时候她自会有感觉。和段凯文初识的那几天,她觉得它发生过。此刻,哪怕段谈谈逃亡中怎样跟余家英续上了联系,老刘怎样当他们的秘密联络官;哪怕他形容一点他当时的心情,他的无望和无助。在陌生国土处于异族人群,多么无望无助晓鸥完全能有同感。真正的谈话会让她和他的关系人性起来,哪怕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哪怕是敌人和敌人的关系。充满非人性的爱和恨以及性的世纪来了,在通俗歌里,在网络上……歌里叫喊的爱和微博、博客上的恨一样,都那么人云亦云,都那么不假思索,都那么光打雷不下雨,给她的感觉是这些爱和恨都是无机的,一个模子可压无数份的。这是她突然想带段凯文出来,听听他真正的倾诉的原因。她不会免除他的债务,但他真情投入的jiāo谈会让她给他很大的、巨大的宽限。

  她的企图失败了。

  把段凯文送回银河之后,晓鸥想到老刘发过来的几条微信。按时间顺序,她将它们一一收听。它们的内容大致相同。

  "梅小姐,方便时请回电,我有急事要跟你谈。"

  十几分钟后,一条文字信息追过来:"可能你不方便回电。我只想告诉你,有件事我瞒了你两年,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等你空下来,一定给我打个电话。"

  老刘是仔细人,不愿用白纸黑字给日后留下证据。手机书写的迷你"白纸黑字"也不能留。微信和短信都是催促晓鸥给他回电的,同时也是暗示他良心不安的。晓鸥在银河大堂给老刘回了电话。自从晓鸥告诉他段凯文在妈阁浮出水面,老刘心里就嘈杂开了。两年里他和晓鸥见过几面,和她一块叹息过人杰如段凯文居然也参加到跑路富翁的群落,没有露出半点知情人面目,为此他良心感到不妥。他是损害梅晓鸥利益的同谋,这是他对自己的审判。

  "段夫人怎么样?没有危险吧?"听完老刘的坦白之后,晓鸥问道。一个长期被人们轻视的老刘,竟有着罕见的忠诚和自我批判jīng神。也许正是忠诚和自我批判招来人们对老刘的轻视。

  段夫人余家英的脸容肯定是没有端正可言了。动作也永远失去了平衡。什么都变了,只剩了对丈夫的袒护和疼爱。她让老刘把她再度中风的消息瞒下来,不要让她老段受惊吓,再吓出中风来。老刘不敢全瞒,瞒了多半,因此段凯文得知的是老婆又经历一次有惊无险的小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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