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说两句我听听!”
蕙娘应声而言:“讲点哈耐?”
“你说什么?”皇帝愕然。
“臣妾刚才那一句,就是苏州话,意思是请万岁爷的示,要巨妾说些什么?”
“果然不懂。”皇帝问道:“你们苏州人管我叫什么?”
“这要看什么人,仕宦之家,也是用官称,乡里人就可笑了。有的叫‘皇帝老爷’,有的叫‘皇帝老倌’,有的叫‘皇帝阿伯’。”
“莫非当面也这么叫?”
蕙娘抿嘴笑了,“乡里人何来面见圣驾的机会?”她说。
皇帝也觉得自己问得可笑,而心中一动,毫不考虑地答说:“总有一天,让你们苏州乡里人也能当面见一见我。”
“那可是苏州人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皇帝笑一笑,不觉又取一杯酒。蕙娘依然奉陪,喝gān了,用皇帝面前的金镶牙筷,挟起一块熏鱼,拿纤纤玉指,拔去了几根大刺,方始送到皇帝面前。
“苏州女子,是不是都像你这么温柔细心?”
“江南女子,比较温柔细心得多。”
“江南实在是好地方。”皇帝不胜向往地说:“总得去逛一逛才好!”
蕙娘微笑不答,而心里颇为懊悔,不该夸耀江南佳丽。因为皇帝巡幸,就像微服简从到了张家湾,已搞得人仰马翻,jī犬不宁,如果公然下江南,千乘万骑,浩浩dàngdàng而去,这一番千里远游,老百姓奔走供应,不知道有多少人倾家dàng产,有多少稼禾毁在马蹄车轮之下?倘或自己再有一言之赞,说起来都是吴蕙娘惹的祸,也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咬牙切齿地在骂“狐狸jīng”、“扫帚星”!
可是,她也不敢谏劝,怕皇帝不高兴,事实上以皇帝任性的脾气,不但劝不听,可能越劝越坏,反而激出他非去不可,马上就去的决心。倒不如不置可否,让他慢慢淡忘为妙。
就这微一沉默之际,她平日用惯的一面琵琶,已经取来,接到手里,调一调弦,放下琵琶,敛手问道:“臣妾献丑,却不知道万岁爷爱听什么?”
“唱些新鲜的。”
传奇、杂剧、南北曲有教坊承应,皇帝看惯、听惯了无足异。要新鲜只有俗曲,“不过,下里巴人,恐不足以当圣听。”她说。
“阳chūn白雪,多了就厌了。要新鲜!”
“是!”蕙娘想了一下说,“臣妾唱一段弹词,为万岁爷下酒。”
弹词是俗曲的一种,新兴不久,皇帝听说过这个名目,却未听过,于是欣然点头并凝神静听。
于是,蕙娘弹过一个过门,曼声唱道:“自从汉末三分后,世上gān戈总不停。司马先生行圣德,昭、师二子便欺君。武王起始承曹氏,灭蜀平吴四海宁— ”
“不好,不好!”
皇帝连连摇手,声音也很大。蕙娘的弹词当然被打断了,她心中没趣,不过脸上并无沮丧之色,抱着琵琶,静静地等待。
“你唱的这一段,名叫什么?”
“‘北史遗文’。”
“里头胡说八道!什么‘司马先生行圣德’?司马鼓不是好人。又称赞‘武王’,这‘武王’是魏武曹操,谁不知道他是jian雄。”
“原来如此!臣妾哪里知道?”
“这曲调也不怎么中听。”皇帝想了一下问道:“俗曲中有种叫‘挂枝儿’的,你会不会?”
“怎么不会?只是‘挂枝儿’盛行于吴下,而皇帝不辨吴音,却又怎么办?”
正在沉吟,皇帝又开口了:“要说风情的才好。三皇五帝那一套,我不爱听。”
蕙娘心中雪亮,皇帝爱听的是,道学先生口中的所谓“yín词làng曲”。她在来嫁到吴家以前,是常熟一家巨绅的家伎,后堂丝竹,推为翘楚,装了一肚子的俗曲,荤的,素的,无不俱备,拿出来就是。但此时此地,岂得毫无身分上的顾虑?
要顾虑的倒不是皇帝的身分,而是她自己的身分,描写幽期密约,过于露骨的,在良家妇女,自不便出口。想了一会,只有酌乎其中,比较合适。
于是她说:“有支挂枝儿,唤做‘叫我声’,一共四段,情意甚细,请万岁爷细细品味。”
说完,抱起琵琶,轻拢慢捻,自弹自唱,第一段是用本嗓,乃是情郎向姐儿所唱:“我教你叫我声,只是不应。不等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里只你们,做什么佯羞假惺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儿里不疼!你若有我的心儿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唱得神完气足,字字清楚,皇帝笑道:“责问得好,看那女子如何回答?”
蕙娘笑一笑,接着唱第二段:“我心里但见你,”就要你叫,你心里怕听见的,向外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虽然难难也,意思儿其实好。“”到底叫了!“
“叫是叫了,却有一番数落。万岁爷详细听。”
这第三段是用的假嗓,虽尖锐,亦清亮,唱的是:“俏冤家,但见我就要你叫。一会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着。我若有你的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这话也有理。”皇帝问道,“那男子少不得还有一番说词?”
“正是!”蕙娘恢复本嗓唱最后一段:“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儿,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俏,听的往心髓里浇。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唱得好!”皇帝举起次大的那只套杯,大口大口地喝着。
“万岁爷慢饮,当心呛了嗓子!”
皇帝还是一饮而尽,用手拈一块松子鹅脯送入口中,大嚼着问道:“唱了半天,到底要她叫什么?是叫一声‘哥哥’?”
“想来是!”
“你也叫我一声!”皇帝说;声音很柔和。
“是!”蕙娘清清楚楚地叫:“万岁爷!”
“不是,不是!”皇帝连连摇手,“谁都叫我万岁爷,不稀奇。”
“臣妾可不知道怎么叫了?”蕙娘笑道:“皇上,陛下。”
“你把这些都忘掉!”皇帝说,“只记得我是朱寿,不是朱厚照。”
“啊!万岁爷醉了!”
“对!有点醉了。”皇帝笑着说,“你当心我发酒疯!”
这是有了酒意,犹未到醉的地步,如果真的醉了,一定辩说未醉,辩之愈力,醉之愈甚。蕙娘深知其中的道理,却又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只好微笑不答。
“叫我声!”皇帝拉起她的手,涎着脸央求:“好姊姊,就叫我一声何妨。”
见此光景,朱宁向“煖殿”使个眼色,三三两两,蹑足退出,一霎时散得gāngān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