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法子,只好宣召分守居庸关的监军太监刘嵩。刘嵩向张钦说:“我的情形跟孙指挥不同,他是朝廷的官,当然要听你的节制。我是太监,是主上的家奴,不能不去。”
张钦不答,将皇帝颁赐的关防,用块huáng布包好,背在身上;端一把椅子坐在关门下,等刘嵩到来,他按剑说道:“敢言开关者斩!”
刘嵩知道这位“都老爷”的脾气,不敢自讨没趣,当即退了回去。于是这天夜里,张钦亲自写了一道奏疏,说是天子亲征,必定先期下诏、廷臣会议;启行之时,六军翼卫,百官扈从,声势赫赫。如今无声无息,只不断听得人说:“车驾将要出关!”这必是有人假传圣旨,想出关去勾引敌人。请皇上捕捉此人,明正典刑。
这是故意这样说法,好避免公然抗旨的名声。不过他接下来很明白地表示:“若陛下果欲出关,必两宫用宝,臣乃敢开。不然万死不奉诏!”
所谓“两宫”,一是指宪宗的王皇后,名义上是皇帝的祖母,依礼尊为太皇太后;二是孝宗张皇后,也就是皇帝的生母,当今的皇太后。不论皇帝、皇太后或是太皇太后,都有五册玉宝。宝就是印信。张钦声明:“若陛下果欲出关,请两宫用宝,臣乃敢开。”意思就是,非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书面同意,不放皇帝出关,这无异将皇帝看作一个孩子,做什么事,非他家里人允许不可。
这个奏疏未到达以前,皇帝又派人去催刘嵩,专使到关,张钦明知不假而故意不当他为真,拔剑吓唬:“你来诈骗!”
使者抱头而窜,回到皇帝那里报告:“张御史几几乎把臣杀掉!”
皇帝大怒,命朱宁去杀张钦。朱宁怎么办得到这个差使?正在设法敷衍之际,张钦的奏疏已到,加以京中大臣赶来苦劝,皇帝无奈,快快而返。
可是一颗心到底不死,过了二十几天,微服出德胜门,在昌平州所属羊房地方一家百姓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冷不防疾驰出关。动身之前,特派谷大用带兵守关,不准放一人通过。因此张钦得信想出关追赶,反为谷大用挡住,只有西向痛哭而已。
皇帝一到宣化府,镇国公府已经落成,工程当然不及豹房,但比豹房更舒服、更自由;而皇帝一切心爱的家具、日常用品、服饰、古董、字画、新奇玩物,还有漂亮伶俐、善解人意的宫女,都由豹房移到了这座“镇国公府”,皇帝这一下真是心满意足了。
在宣化玩了个把月,皇帝完全是占山为寨的“山大王”行径;打听得哪家有出色妇女,亲自带着兵,破门直闯,找到目标,掠回去做“押寨夫人”;有时过一夜送回,有时多留几天;有时就留下不放。以至于宣化城中搞得人心惶惶,家有幼妇少女的,更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抢走。
不久,皇帝的游兴又动了,由宣化到了大同。凉秋九月,衰草连天,正是出猎的好季节,皇帝纵马所至,往往失路。这使得朱宁也担心了,找个机会劝皇帝早早回京,理由是:“快过年了!”
“不忙!就在宣化过年好了!”
朱宁一听这话,不便再劝,因为皇帝性情最拗不过,越劝越不听,唯有冷一冷再找机会进谏。
到了九月底,突传警报;有五万鞑靼,自北而来,幸好兵部为了保护皇帝,正调各镇大军赶到宣化、大同、阳和一带,及时往北迎击,赶走了敌军。官兵阵亡了好几百,而鞑靼只死了十六个人。
但不管怎么说,将入寇的鞑靼五万之众击退,总是打了胜仗,朱宁跟张永商量,不如趁此机会劝皇帝回京。张永深以为然,于是想好了一套说法去见皇帝。
“万岁爷,快过年了!”张永说,“太皇太后在盼望。”
“不要紧!鞑靼也赶走了,两位老人家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张永说,“不过,这是回京的一个大好机会。错过这个机会,回京就不够威风了。”
“此话怎讲?”
“万岁爷出关,是为了‘亲征’,师出有名,不过应该有jiāo代;如今亲征大捷,正该班师还朝,不是名正言顺,风风光光的好事?”
“好倒是好,不过,我舍不得‘家里’。”
就像称豹房“新宅”一样,皇帝管宣化的“镇国公府”叫“家里”。张永看正面设词劝不动,只好用戏谑之词去哄他了。
“舍不得可以再来。”他说,“大将军一战大捷,回京复命,‘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归’,多么风光?如果在外逗留不归,两宫降懿旨责备,不是自讨没趣?”
“是啊!”朱宁接口,“凯旋到京,文武百官,出郊迎接,那番风光热闹,不可错过。”
这样一唱一和,到底将皇帝说动了,“好吧!”他终于点头,“过了年回京。”
“年初五是huáng道吉日。”张永赶紧将日子说定,“这天启驾,到京正赶上灯节。”
“可以!就是年初五班师。”皇帝问朱宁说,“来年之chūn,在今年哪内,预备百戏迎chūn,让大家也好好乐一乐。”
于是从这天开始,皇帝便寄兴趣于迎chūn的百戏,每天都要垂询准备的进度,而且亲自参预策划,设计了许多新鲜花样。
一天巡幸佛寺,老和尚鲠直,说了许多规谏的话;皇帝心内不快,却不便发作。回到“家里”,越想越恼,起了个跟和尚恶作剧的念头,立即回嗔作喜,兴冲冲地亲自下令部署。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和尚与妇女,亦须参加迎chūn;第二道命令是准备五十辆敞篷大车,车顶上悬挂着许多用六片羊皮缝合,内塞枯草的皮球。到了立chūn那天,下令和尚与妇女杂坐在大车中;有那不愿的,使命军士qiáng制执行。这一下,搞得每一辆车中,皆有纠纷;驾啼燕叱,都骂和尚不规矩,挨挨挤挤,存心不良。
当然,是泼辣妇女方始如此;而有些则只是借此打情骂俏;还有向佛虔诚的,不看僧面看佛面,退缩扶持,口中喃喃宣着佛号,又是一样面目。
在和尚,窘迫的虽多,惊喜的也不少;绮罗丛中,手儿相接,股儿相并,体气微染,口脂微闻,就算它是脂粉地狱,亦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总之,从来没有那么多和尚与妇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子挤在一起过,所以什么想不到的情况都会发生,使得皇帝的好奇心,大为满足,乐不可支。
等到迎chūn百戏的行列出发,大车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颠颠跳跳地行进,皇帝设想中的情形出现了,皮球飘来dàng去,不断地在和尚的光头上碰击,躲得东来西又到;车上的妇女又笑、又喘、又骂,乱成一片;在高台上的皇帝捧腹大笑,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 ※ ※班师回京之前,朱宁先赶回京城部署。最主要的一点是,皇帝千叮万嘱,百官不可照御驾亲征边京的礼节行事;要看作镇国公凯旋,像欢迎英雄那样,有一番格外热烈欢乐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