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人手齐备,吴经亲自率领,装模作样地到上方寺打了个转,仍旧带着人回城,到“镇国公府”去见皇帝复命。
“上方寺拆掉没有?”皇帝一见面就问。
“奴才带着人去了,二十名校尉,五十名泥水匠,五十名木匠;到了那里一看,不能拆。”
“为什么?”
“上方寺好热闹!”吴经说,“有一德为万岁爷祈长生的法会在开。”
皇帝还未答话,刘美人已喜孜孜地问道:“可是‘打水陆’?”
“是。”
“啊!真太好了。”刘美人越发欢喜赞叹地,“难得,难得!”
皇帝却茫然不解,“什么叫‘打水陆’?”他问,“莫非是兴建水陆道场?”
“正是,俗称‘打水陆’。”刘美人说,“我还是五六岁的时候见过”
“听你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地!”皇帝笑道,“好像很好玩似的!”
“罪过,罪过!”信佛甚虔的刘美人合掌当胸,“一件极郑重的事,怎说好玩不好玩?”
吴经见她出言率直,深怕扫了皇帝的兴致,赶紧接口说道:“若说热闹,倒也真热闹。”
一听“热闹”,皇帝的心便热了,“你倒讲!”他拉着刘美人的手说,“是怎么个热闹法?”
“这,一时哪说得尽?”
“慢慢儿说好了。”
“兴建水陆道场,施行水陆大斋,是梁朝有个皇帝叫… ”
“梁武帝。”皇帝接口。
“原来,万岁爷知道的!”刘美人说,“又何苦逗我白费口舌。”
“哪里,哪里!”皇帝忙分辩,“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万岁爷怎么一口就说梁武帝?”
“梁武帝信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佛门盛会,如果与梁朝的皇帝有关系,我想,那就必定是梁武帝了。”
听得这番解释,刘美人的误会方始涣然,点点头说:“还有十位有道行的老和尚,帮着梁武帝定下兴建水陆道场的一切规矩,奉请十万法界帝王圣贤,文臣武将,三教九流,贵贱百姓,以及仙佛神道,妖魔鬼怪,到来受食,所以又称水陆大斋。”
“原来是大大地请一回客!”皇帝问道,“这可又为什么呢?”
“为了结缘啊!延生、荐亡,都可以打水陆。所以江南富贵人家为父母做寿,往往打一场水陆。”刘美人说到这里,忽然问吴经,“上方寺为万岁爷延生兴建的疏头,上面用什么人出面?”
“这,”吴经有些茫然,“待奴才去问了来回禀刘娘娘。”
“慢点!”刘美人想了一下发生疑问,“兴建水陆道场,是一场大功德:好麻烦的事,哪能说办就办?”
这一问更问得吴经着慌。他只知刘美人信佛甚虔,却想不到她对作佛事如此内行。本来授与一得的密计是,借“打水陆”的名义,以避拆寺逐僧之厄。好歹先拉起一个场面来,暂作搪塞;如果皇帝与刘美人要来拈香,先得斋戒三日。趁此工夫增添补益,也还来得及。此时当然还是照原来的步骤行事。
想停当了,便硬着头皮撒个谎,“好教娘娘得知,”他说,“上方寺里原是有预备的,只为万岁爷要拆他们的寺,所以提前来办。”
“这是为什么?”刘美人诧异地问皇帝,“上方寺犯了什么罪过,要拆他们的寺?”
“那里和尚不守清规,偷荤吃腥。”
“有个和尚不守清规。”吴经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让刘美人了解,偷荤吃腥亦仅仅只是一个和尚而已。
陪侍多日,相随千里,皇帝如何好恶作剧,左右近侍如何导帝为恶?刘美人完全明了。心知这是上方寺的一场无妄之灾;而救了他们这场灾难,却真是一场大功德。
这一来,吴经支吾其词的苦衷,也就能够体会得到,而不必再问下去了。略想一想,转脸说道:“万岁爷,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可使得?”
“你说!”
“既然上方寺有这番孝敬的意思,倒不好辜负他们。不过佛门亦讲忠孝;要启建延生法会,理当老太后当先。”刘美人说,“隔江金山寺,有名的古刹,那里有好几位有道行的老和尚。趁机会难得,不如万岁爷具名,延请金山寺的高僧,到上方寺来打一场水陆,为老太后延生祈福。万岁爷意下如何?”
“应该,应该!”皇帝欣然乐从。
经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祸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号的大护法。刘美人怕吴经等人,借此机会又大肆骚扰,为作法事而作孽,罪过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两银子,嘱咐吴经转jiāo上方寺作为打水陆的用费,同时严切告诫,绝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财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这等事,一定奏请皇帝,重种治罪。
于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亲自渡江,到金山寺请来三位高僧,主持内坛。择定huáng道吉日,启建“法界圣凡冥阳水陆普度大斋盛会”;疏头上具的名是“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偕夫人刘氏”;而“延生信人”却是“母后当今慈寿皇太后”,合并而观,不伦不类也就顾不得了。
到得启坛之日,一条蜀冈山yīn道上,热闹非凡。因为启建水陆道场,仪典繁重,糜费甚大,是难得一见的盛会,所以信佛的,固然决不肯错过这个瞻礼的机会;不信佛的亦要来开开眼界。尤其这一盛会是皇帝与爱姬所发的愿心,更为难得;就为了一瞻天颜,亦值得这一趟的跋涉。
皇帝是头一天就来拈香的,随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门外排班恭候。大驾一到,只见彩幡高挂,钟鼓齐鸣;坛里坛外,设着十几处经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长案,陈设着种种珍玩,各式各样的水果素食;平金绣花的桌围椅帔,在明晃晃的红烛与宫灯光焰照映之下,格外华丽夺目。各棚所念的经不同,但不管是华严经、楞严经、金刚经、法华经,念经的和尚,一律大红袈裟,在大块檀香的氤氲中,梵音高唱,庄严无比。这番热闹繁华,有声有色,在皇帝看,比教场“过锦”更来得令人兴奋。
在一得导引之下,皇帝在挂满仙佛妖魔、圣贤凡庶等等众生相画幅的内坛中,与刘美人双双拈香行礼,随喜各处;然后进入净室用斋。不御荤腥,皇帝倒还能忍耐;没有酒喝,喉头可就痒得难过了。
“万岁爷,千万忍一忍!不然,一场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祸。”
听得这话,皇帝倒有些懊恼,不该打这一场水陆。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gān咽两口唾沫,将酒虫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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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第五部分(2 )
张忠、许泰未到江西以前,王阳明已知道来意不善,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最妙:“敬鬼神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