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_高阳【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可惜!”王阳明黯然,“时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于老死岩壑。其孰之过?”

  提到这一点,不觉触动了马大隆的雄心,“阳明先生,”他说,“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劝得朱宁回头是岸,重新做人。这几个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该弃而不顾;索性拿它烧掉,能让朽木发出火来,哪怕只是供人烧一顿饭吧,总算也尽了朽木之用。你道我这个想法如何?”

  “这,”王阳明摇摇头,“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与人为善?”马大隆率直说道:“阳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说过,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为善?”

  王阳明不愿争辩,而且也觉得马大隆的话不无道理,值得细细去想。所以只虚心地说:“或者是我错了!容我慢慢参详。”

  是这样的态度,马大隆倒觉得自己修养不够,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乱语。心性之学。我不配谈。”

  “哪里,哪里!”王阳明心想,此人确是个人才,既不能劝动他出山,就不可放过机会;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请教。

  第一等大事当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个江彬在皇帝左右,随时可以发生篡弑之事,不安极了!王阳明自平宸濠,听说御驾亲征,刻刻难释于怀的就是这一件事,不妨问问马大隆。

  “马先生,外贼虽去,内贼犹在。请问如何得以清君侧?”

  “啊,啊!”马大隆有些受宠若惊了,“阳明先生何得以这样的大事垂问?”

  “天下人议天下事,而况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过若论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说,那是大臣之事;要说到治小人、治恶人,我倒专长。”

  “是,是!”王阳明说,“这么说,我是请教得对了。”

  “岂敢、岂敢!我不过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何以不说下去?“

  “阳明先生,我说了你一定不肯见听。何以故呢?因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为。”

  “只要有益于国,亦不见得不肯为。”

  “好!那我就妄言之。”马大隆说,“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苏杭淮扬等处,多佳丽之地,不借千金,物色一名绝色女子,论貌,、仪态万方;论态,宜喜宜嗔;论艺,chuī弹歌舞;论性情,宛转随人;再还要一样,就不便说了!”

  “但说无妨。”

  “阳明先生,你是道学先生,不过是真道学,或许知道。扬州买妾,讲究所谓一‘瘦马’,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王阳明答说,“只不知何谓‘瘦马’?”

  “‘瘦马’者活马也!这匹活马一骑上去,又蹦又跳,只为瘦得不胜负担,只想把骑在马上的人掀下来,故而只见马腰往上挺、往下落。骑在马上的人不曾掀下来,反倒有腾云驾雾之乐。此所以贵乎‘瘦马’!”

  “原来如此!却又与买妾何gān?”

  “嗐!阳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学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马’,到了chuáng上是什么样子?”

  “啊,啊!”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瘦马’是形容chuáng第的事。”

  “对了!那女子色艺双绝,性情温柔还不够,还得要会chuáng第功夫。扬州的老鸨子都会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绝色女子教会了,进献皇上,包管‘六宫粉黛无颜色’。”

  “嗯,嗯!”王阳明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老先生便可以畅行其志了!”马大隆说,“她说要杀江彬,皇上就会杀江彬;她说要杀许泰,皇上就会杀许泰。”

  “马先生,”王阳明笑道,“让你说中了,此计虽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马大隆很注意地问,“不是不肯做、不愿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听我的约定,反受了江彬、许泰的笼络,岂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听我的话做,皇上惑于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一种说法。”马大隆问,“第三呢?”

  “第三,”王阳明从从容容说,“我是国家大臣,也有些门生弟子从我切磋议论。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风气,所关不细。至于我与门生讲学,一再提撕的,无非‘去人欲、求无理’六个字;谁知自家做去,却是背道而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诚,知行原是一件事,无端拿来分做两截;说的正经话,行的荒唐事,人人齿冷,个个摇头,我数十年苦功,想做一番有益世道人心的学问,毁于一旦,这个理怎么说得过去?”

  “佩眼、佩服!阳明先生,你若不说这第三层不敢的道理,我只当你爱惜羽毛,也还是个‘私’字、‘欲’字。”

  “岂敢!某虽不才,还不敢如此自欺。”

  “言归正传。”马大隆道:“阳明先生,我知道你一片赤忱,可质天日,必以江彬忧,然则清君侧的计将安出呢?”

  “我有个最后打算,在天子面前,揪住江彬,数他的罪恶,请立降圣旨,置之于法;倘或皇上不纳谏,我就活生生打死江彬,为他抵罪。”

  “计之左矣!”马大隆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阳明先生,我看你也打不死江彬,除非身怀利刃。可是,身藏凶器,又怎么到得了御前?”

  “是,是!”王阳明很诚恳地,“原是拙计。”

  “也不算太拙。”马大隆笑笑,又不说下去了。

  “马先生,莫非你又有奇计?”

  “计倒不奇,在乎决心。”马大隆说,“而且也要有德之人才办得到。”

  “喔,请教!”

  “阳明先生,以德服人,必有死士;你何不招募一位肯替你拚命的勇士,找个机会,一刀杀了江彬那个狗娘养的,岂不gān脆?”

  “先生此计,直截了当,迫不得已之时,救急甚妙。无奈,”王阳明笑道:“我不肯做。”

  马大隆原不期望他会采纳,只是慷慨大言,聊且快意而已。不过,看王阳明的意思甚诚,倒激发了他的雄心,默地打算了一番,只待王阳明的行止定了,再作道理。

  入山游览了三天,随处流连,一时也看不尽九华胜处,王阳明惦念着南京或许有急要信息,不敢再深入人迹所罕至的幽秀奥邃之处,与马大隆回到古田,仍旧寄住在吴家。

  下一天,张永的专差到了,寻着王阳明,递上书信,信中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的是由于张永的疏通,皇帝对王阳明已经完全了解,张永告诉他,尽管回南昌照旧供职,不会再有麻烦。坏的是,皇帝已表示要在南京行一次祭天的大典,这就是说,要过了冬至才回京师,而此时不过才正月,皇帝在南京起码还有十个且的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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