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瘦高个的男孩,有一双漂亮而空dòng的眼睛,多数时候他站在场地的角落里旁观,高手出现了,他才有兴趣上场,一上场就技惊四座。保润心里也承认,那男孩才是旱冰场上的王子,他只是没有留意,仙女与男孩之间隐秘的jiāo流,发生在什么时候?是谁采取了主动?保润记得他弯腰紧了紧鞋带,等他直起身子,看见那个男孩已经牵着仙女的手了。他们开始练习S形的滑行,滑行区域慢慢地扩张,很快,男孩带着仙女,如同两艘快艇并排飞驰起来。旱冰场上的人群纷纷为其让道。不是男伴太高明,就是女伴太聪明,保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仙女的进步如此神速,她大胆地张开一条胳膊,像一只飞鸟亮出翅膀,那翅膀坠下一条廉价的仿绿松石手链,沿途闪烁着一圈绿光。因为庆祝在旱冰场上获得新生,仙女的嘴里发出了一种奇特的欢呼声,呜,哇,呜,哇。
保润很窘,觉得四周的人都在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作为一个香椿树街的青年,他没有假充绅士的习惯。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须以牙还牙。不过,此处毕竟不是香椿树街,使用武力不文明,首先应该口头警告。保润有点急躁,横着身体走,像一个障碍物似的,挡住他们的S形路线,嘴里高喊着,你们搞什么?停住,快停住!他的路障设置不成功,口头警告被完全忽略,那男孩炫耀他的避人技巧,带着仙女轻巧地绕过去了。保润与男孩有过匆匆的对视,一眼认定对方来自城中优裕的家庭,有钱,没有胆。男孩唇边刚刚长出一圈胡须,鼻翼上沁了几滴汗珠,眼神无辜,神情忽而腼腆忽而自豪,这样一个稚嫩的男孩,自然不懂香椿树街的规矩,更不懂得什么是男人的挑衅。保润有点扫兴,无奈一股妒火烧到了脑门上,他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在那男孩头顶上拍了一巴掌,从哪儿冒出来的?jī巴毛还没长全,就敢出来钓女孩了?
这次警告奏效了,男孩意识到什么,松开仙女的手,知趣地退到一边。保润知道自己惹祸了。果然又惹祸了。旱冰场上的沙沙声忽然沉寂,所有人都在朝这边张望,仙女汗涔涔的脸蛋已经涨得通红,她冲过来推保润,推不动,就低下头用脑袋来撞他,十三点啊?你在gān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是愤怒,是歇斯底里了,丢死人了,快滚开,我不认识你!
他好像一个宴会的主人,还没有举杯,便被宾客们驱逐了。保润怏怏地脱下旱冰鞋,坐在场地外的一个角落里,先是假装百无聊赖,靠着墙闭上眼睛,装睡。过了一会儿他醒悟过来,仙女根本就不会注意他,装睡没有任何意义。他又站起来,拎着鞋子走到栏杆边,默默地看着仙女他们滑行。既然已经沦为观众,他试着保持风度,为他们鼓掌。但是风度一样没有引起仙女的重视,她和那个男孩重新牵起手来,还示威似的朝他瞄了一眼,他们滑行的身影像一对标准的搭档,像一对初恋的情侣,更像一支箭,she穿了保润的心。保润承认自己是愚蠢的,他苦心经营的一点欢乐,一眨眼已经沦为羞耻,不是她的罪,便是他自己的错。此后,保润去上了一趟厕所,还去饮水机旁边喝了几杯水。两件事情打了岔,心情稍微有所好转。他决定放弃,结束这错误的一天。他用旱冰鞋敲着栏杆,对着仙女大声喊道,押金,记得把押金拿回来!仙女也许是故意的,她没理睬他。保润从她的书包里拿出可口可乐的瓶子,飞起一脚,瓶子朝场地中央飞了过去,你他妈的聋了?押金,八十块,记得拿回来!那塑料瓶子在旱冰场上滚动,几乎破坏了所有人的滑行,受害者纷纷用谴责的目光注视保润。仙女站在场地中央怒视着保润,大约过了两秒钟,她的手突然指向保润,大家别理他,她用尖锐的声音告知众人,别理他,他是井亭医院逃出来的疯子,头脑有病的!
保润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这次他必须作出体面的选择了,他选择扬长而去。
第11章 讨债
他以为她会来,等了好几天,不见她的人影。
旱冰鞋的押金还在她那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还钱,她不来,他便有了理由去找她。一个理由,价值八十元,也许很多了,也许太少,还不够成为一个好理由。仙女和八十块钱。两件事如此缀接在一起,成为一道黏糊糊的难题,他为此坐立不安,内心多次掂量,最后趋向于势利的那个答案。一切看她的态度,如果仙女对他好,八十块钱便不重要,否则,那钱不能白白给她,一分钱也不能少。
他为祖父开辟了新的散步路线,牵拉着祖父朝育苗重地走,走到一棵香樟树边,他把绳头拴在树gān上,告诫祖父,你老实一点,在这儿转几圈,我到老花匠家里办点事去。
一丛高大的蓖麻和几棵向日葵掩映着老花匠的棚屋,墙上的那行警示标语也许是被仙女故意涂掉了,只保留闲人两个字,棚屋因此显出几分调皮搞笑的气氛,看上去那不像是老花匠的家,是仙女一个人的家了。屋后便是井亭医院的围墙,墙头上有残存的铁丝网,四周的水杉、刺槐和银杏树长高了,铁皮屋顶便显得越来越矮。油毛毡的顶棚上晾晒着一匾萝卜gān,还有一只彩色的塑料风车,斜插在屋檐下,迎风旋转。一块旧花布经过拼凑缝缀,充当门帘,遮住了门里的主人以及杂乱的家居杂物,夹板门半掩着,门后传来一个老妇人不停咳痰的声音。
仙女的窗子沐浴着chūn天的阳光。那窗子有点特别,形状像火车车窗,扁扁的吝啬的一小块,窗玻璃一块透明,另一块模糊,是磨砂玻璃,上面还贴着新年留下的剪纸。有一只杏huáng色的太阳帽挂在窗边,露出一个均匀的半圆形,窗台上堆着书、圆珠笔、头箍、梳子,一堆五颜六色的珠子链子闪着绚烂而虚假的光,还有一只大号的输液瓶,里面插了几枝粉红的月季,一只白色鞋垫很唐突地夹在月季花叶之间。这扇小窗透露了一个少女生活的基本信息,一,风华正茂,二,乱七八糟。
保润还记得那只白色鞋垫,屈rǔ的鞋垫让他联想起自己屈rǔ的遭遇,他和鞋垫一样,都是被她踩在脚下,随意使用,随意弃置的。他的脑子突然一热,骂了句脏话,随后他跳到一只倒扣的大缸上,朝屋里喊起来,仙女,你给我滚出来!
屋里隐约的音乐声沉寂了。窗后有人穿着塑料拖鞋沓沓地奔走,碎花布门帘掀开,是仙女的奶奶出来了。那老妇人白发零乱,神情凄苦,太阳xué上贴了一张膏药,眯着眼睛搜寻外面的声源。祖父也许在井亭医院太著名了,即使远远地站在香樟树下,老妇人也一眼认出了他,挖魂的?怎么跑这儿来了?她双手前摆,做了一个轰小jī的动作,走,走,别上这儿来挖魂,这儿是苗圃,没你的魂。
祖父站在香樟树边,委屈地为自己申辩,我没挖,我好久没挖了,我五花大绑的,怎么挖你家的苗圃?
保润这时在缸上举起一只手,吸引老妇人的注意,他说,看这边!不关我爷爷的事,我找仙女,让她出来一趟。
老妇人打量着缸上的保润,脸上有了愠怒之色,仙女不在,在也不见你这种小流氓,看看,你还踩在我家水缸上?快下来,你把水缸踩坏了,要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