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对他的善举有过疑心。祖父说我家保润哪儿有什么好朋友,就算是好朋友,也好不到你这个份上。你是不是要分我的家产呢?小伙子,你要是有这个心,那就来晚五十年了,我们家以前是阔过,半条香椿树街都是我家的,上海外滩有家美国银行你知道吧?那美国银行里有我们家一只保险柜!可惜都保不住呀,多少房契地契也经不住一把火,多少金山银山也经不住抄家没收,现在我是无产阶级了,你这么伺候我,我只能请人给你写封感谢信啊。柳生嬉笑道,我不算保润的好朋友,我不要你的家产,也不要什么感谢信,爷爷,雷锋你知道吧?你以后就把我当活雷锋好了。
他欠保润的,都还到了祖父的头上。与祖父相处,其实是与保润的yīn影相处,这样的偿还方式令人疲惫,但多少让他感到一丝心安,时间久了,他习惯了与保润的yīn影共同生活,那yīn影或浓或淡,俨然成了他生活不可缺少的色彩。他曾经听见父母在厨房里悄悄地议论,有朝一日保润回家了,对柳生会是什么态度?好心会不会有好报?要是保润不领柳生的情,那我们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母的忧虑伤了柳生的自尊,他冲进厨房,从母亲的汤碗里抓过汤匙就往地上砸,父母还没有弄清儿子撒的什么野,他又抓起一个汤匙,高高地举起来,你们瞎操什么心,世界那么大,还容不下我和他两个人?他斥责着父母,开始砸第二把汤匙,这次动作很潇洒,手一松,汤匙自动坠落在地,砰地一声过后,他用脚归拢地上的碎瓷片,说,你们看见这两把汤匙了吗?这就是我的态度,我和保润,能和平就和平,要是不能,我跟他同归于尽!
第21章 特二chuáng
门被撞开了一大半。
有人莽撞地往办公室里面闯,带着一阵寒风,还有一股甜腻而浓烈的香水味。为什么不开门?你们在下棋还是打牌?那女人微胖的面孔率先钻过了门缝,尖厉的声音变得激愤起来,好啊,关着门在下棋?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落后吗?就因为养了你们一大窝懒虫,混吃等死,上班不gān活,天天下棋!
他们是在下棋。柳生经常陪乔院长下围棋,乔院长下棋的时候是不处理工作的,谁若不知趣,就由柳生出面,把人打发走。柳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去驱赶那个女人,女人从挎包里抽出一把宝剑,只见半空里银光一闪,女人高喊道,闪开,马仔闪一边去!
一听就是郑姐,飞扬跋扈惯了,她不屑打听柳生的名字,从来都喊他马仔。是一个四十岁多岁的妇女,装扮时髦,时髦得有点不伦不类。她穿着猩红色的羽绒服,黑色健美裤,白色运动鞋,肩上挎了一只棕色的皮制剑鞘,那剑鞘使她看上去盛气凌人,像一个新时代的女金刚。柳生每次看见郑姐的宝剑,都忍不住发笑。听见他的窃笑声,郑姐猛然回头,剑挑柳生的下颚,马仔,你笑我的剑?现在社会上妖孽太多,我随身带把剑斩妖,有什么好笑的?柳生小心地躲闪着剑,我不是妖孽,你别斩我呀。郑姐说,你做妖孽都不配,你是个小马仔,小马仔,你不认识我的?柳生说,我哪儿敢不认识你?你是箍桶巷的郑姐,千万富翁嘛。
谁没听说过箍桶巷的郑姐和她弟弟郑老板呢?那姐弟俩是一个传奇。他们的创业之路与居民的沐浴紧密相关,姐姐承包了箍桶巷口的老澡堂养德池,弟弟最初在池子里帮人搓背,闲来无事,构思了一条jīng彩的广告:百年养德池,今朝水文化。广告巧妙地迎合了大批浴客崇尚文化的消费心理,养德池从此名噪一时,宾客如云。姐弟俩从箍桶巷起步,很快做大做qiáng,成立了郑氏水文化连锁企业,旗下最多的时候拥有二十多个洗浴中心。后来企业再扩张,易名为郑氏国际投资贸易公司,做发泡塑料生意服装生意钢材生意汽油生意,还走出国门,买下了越南两座矿山的经营权,姐弟俩毫无争议地成为城南首富。荣华富贵来得太快,太多,姐姐懂得如何享受,弟弟一时无法适应,不幸得了妄想症,总是怀疑有人要暗杀他。有一天深夜,郑老板拉着一只旅行箱在大街上狂奔数千米,径直闯进公安局的大门,自称有人追杀他。值班人员发现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两只手腕则戴满了名贵的瑞士手表,问他为什么是这副装束,他说,来不及,来不及了。打开箱子检查,里面除了几盒避孕套,都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币,值班人员起初以为遇见一个梦游的富翁,询问之下,才发现不是噩梦的错,是恐惧击垮了年轻的郑老板,他投诉绑架者在他的办公室里留下了很多长长短短的绳子,指称杀手乔装打扮成美艳的按摩小姐,今夜就要伺机下手。值班人员很快联系上郑姐,郑姐当场在电话里哭了,说,他是董事长呀,这个样子,公司还怎么上市?值班民警问,你们公司的股票也要上市?去上海还是深圳?郑姐边哭边说,不去上海了,也不去深圳了,去井亭医院!
郑老板成了乔院长的病人,郑姐却成了他的上帝,上帝不好怠慢,乔院长对柳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郑姐泡茶去?自己去打开了药柜。开塞露,开塞露在哪里?他嘴里念叨着,郑老板还在便秘?长期便秘影响肠胃功能,我很重视这个情况的,昨天就吩咐他们多送几瓶开塞露去,都怪李护士不长记性。
郑姐冷笑一声,开塞露开塞露,你就知道个开塞露,昨天就告诉你,我弟弟大便通了,现在不是便秘的问题,是他在这里的地位问题。我们jiāo了那么多钱给医院,你给我们一个特二chuáng,房间朝西呀,什么意思?我弟弟不住朝西房间,要住就住特一chuáng,要朝南!
特级病房是给厅局级以上准备的,给你弟弟特二chuáng,已经算特殊照顾了。乔院长耐心地向郑姐解释着,眼睛突然一亮,说,特一chuáng是康司令,老红军老革命老领导啊,你们见过康司令了吗?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我们没相处,他瞧不起我们,我们也不稀罕搭理他!郑姐似乎被捅到了痛处,勃然大怒道,少跟我提什么级别,现在是商业社会,钱就是级别!什么样的大gān部我没见过?市委书记的手,我握得不想握了,省长的手,我也握过!你少拿康司令来压我们,康司令住院不jiāo钱,我们jiāo了多少钱?凭什么他是特一chuáng,我弟弟就是特二chuáng?
乔院长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示意柳生将茶几上的棋子收起来,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风油jīng,用手指蘸了些,一圈圈地涂在脑门上。头疼头疼,一边是司令,一边是大老板,我哪边也不敢得罪啊。他对柳生苦笑,含沙she影开了个玩笑,这倒霉院长真是个苦差事,赚不了钱,整天得罪人,柳生啊,gān脆让给你算了。
多少钱?郑姐突然问。
乔院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多少钱?
买你这个院长,多少钱?郑姐的宝剑在半空中挥了一下,她说,gān脆我把井亭医院都买下来算了,我弟弟想住哪儿住哪儿,多少钱?你开个价!
办公室里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乔院长的脸上是某种震惊的表情,他瞪着郑姐的脸孔,嘴里连声说,荒唐荒唐,郑姐你太荒唐了。郑姐说,你才荒唐,现在市场经济,什么不能买,什么不能卖?日本人买了纽约的帝国大厦,你听说过没有?我有个朋友,一辆小轿车换了个副厅级,你相信不相信?柳生在一旁笑,一千万,卖给她么,医院给她,jīng神病人也卖给她,便宜卖,一千块一个。乔院长用眼神制止了柳生的起哄,斟酌半天,最终还是采取了好言相劝的方式,郑姐我知道你有钱,有钱还是花在别的地方好,有钱也别买井亭医院,这医院是国家的,我哪敢跟你开价?再说了,饮水不忘挖井人,你们家今天能够发家致富,靠的是谁?不是靠的共产党吗?共产党靠谁?都靠康司令他们当年打江山,人家是革命的功臣啊,我们怎么好意思跟他抢病房,郑姐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