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huáng委员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像前些日子的huáng梅天那样,倏忽之间,阳光尽敛,天色yīn沉沉地,接着,响起了bào雷。
“来啊!”他站起身来,重重一顿足,放开嗓子bào喊:“点灯。”
这是吩咐他的轿班,点上灯笼,预备回家。蔼如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子盛怒,急忙赔小心说道:“huáng老爷,还早嘛!再坐坐,这么早回去gān什么?”
huáng委员盛了一肚子的气,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见蔼如这样殷勤,明知是虚情假意,却不便发火;但怒气不但不消,反因她的笑脸一拦一封,越发憋得难受,非发泄不可。
“你是懂点文墨的人,我念首打油诗你听:”阅尽烟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不及他人貌,睡到天明不要钱。‘不但不要钱,还不受气!“说完,重重将手一甩,挣脱了捏在蔼如手里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而去。
这时李婆婆与小王妈闻声都赶了过来,见此光景,茫然不知所措,李婆婆只得问蔼如:“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勾起了她蓄积已久的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 ※这一哭哭了一夜,将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李婆婆也是一夜未睡,通前彻后,盘算了又盘算,终于下了个决心,让蔼如早珑从良。只要有合适的人——第一个想到的是洪钧。蔼如那样子中意他,想来总有道理在内,倒不妨仔细考查考查。
“洪三爷的公馆在哪里?”她问小王妈,“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去过,不过到新关总打听得出来。”
“你就去一趟。只说:听说他要回苏州,不算饯行,请过来吃便饭。我有点事要拜托他。”
一直躺在chuáng上,为了赌气,什么人也不理的蔼如,听到了她母亲的话,突然大声喊道:“不要,不要去!”
李婆婆愕然,走到蔼如chuáng前问道:“为什么不叫小王妈去?莫非你跟洪三爷闹翻了?”
“平白无故地,gān什么跟人家闹翻?”蔼如的声音既尖且促,“不看看我这双眼睛,怎么见人?”
受了抢白的母亲,不但不以为什,反有歉疚之意,自愧顾虑不周,也就没话可说了。
“我去打热水。”小王妈机警地接口,“眼睛上,拿热手巾敷一敷就好了。”说着转身而去。
李婆婆望着哭肿了眼泡的女儿,心头有着无限的怜痛爱惜。在小王妈及其他下人面前,为着保持一家之主的尊严,不便太迁就蔼如。此时别无外人,自无须有任何的顾忌,便尽量放松了脸上的皮肉,取一件搭在chuáng栏上的夹袄,走到女儿chuáng前,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乖!起来!洗洗脸吃饭,回头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在这样慈爱的照拂之下,蔼如再也不忍负气了。但脸皮到底还薄,绷紧了的脸皮,一时放松不下来,只是手撑着chuáng,慢慢坐了起来。
李婆婆的手脚还很灵快,她赶紧双手一抖,就将那件夹袄披在了蔼如身上。然后伸出手去,柔缓地抹着蔼如的头发。
“洪三爷要回苏州了,”李婆婆没话找话,“其实回去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什么叫一样?”蔼如的脸上,仍旧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真正莫明其妙!”
“我是说,天气热了,又费盘缠,又吃辛苦,不过回家看得一看。何苦?”
“谁知道他何苦?”蔼如冷冷地念了句谚语:“‘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
说到这里,只见小王妈捧来一盆热水,然后帮着李婆婆撮弄蔼如起chuáng,坐在梳妆台前。她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用热手巾一敷,浮肿果然消了许多。
蔼如心头的气恼,也消了许多,看着小王妈在镜中的影子说:“回头你把阿培唤了回来。”
阿培就是小王妈的儿子,她答应着问道:“唤他回来很方便。不知道要他做什么?”
“洪三爷少个书僮,我把阿培荐了给他。你如果不愿意,就算了!”
小王妈大喜,“我为什么不愿意?”她说:“跟了洪三爷最好,我回头就把他找来。”
“燕子窠里呢?”蔼如问道:“不会不放他走吧?”
“不放也得放!”小王妈毅然决然地说,“哪怕打官司,也不能再叫阿培待在那种昏天黑地的地方。”
“那,那你此刻就去吧!”李婆婆接口说道:“我来做两样菜,回头你带去送洪三爷。”
于是小王妈高高兴兴地去将儿子领了回来。傍晚时分携着李婆婆调制的四样jīng致肴撰,照蔼如的指示,找到了洪钧的住处。
谈不到几句话,只见贾福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见有人在,不便陈述似地。起初洪钧还不在意,第二次又是这般光景,他可不能不问了。
“贾福!”他问:“什么事?”
“我刚听来一个消息,说万老爷家出事了!”
洪钧大惊,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一条船沉掉了,死了十来个人。”贾福又说:“都说万老爷这下怕要倾家dàng产!”
是倾家dàng产的巨祸,谊如手足的洪钧,岂能不关心。当即站起身来,吩咐贾福犒赏小王妈;然后什么都不管,径自出门,直奔万家。
万家门口已围聚了好多人,有老有少,独多妇人,不是愁容满面,便是涕泗横流。不用说,这都是沉船中被难水手的家属,来探听确实消息。
洪钧看大门口为人群塞住了,便走侧门,问万家的听差说:“是不是有船上的消息?”
“是!不过消息还不确实。”
听这回答,洪钧心头一宽,“你家老爷呢?”他问。
“在花厅里。我领洪三老爷去。”那听差又说:“张二老爷也在。”
到花厅一看,除了张仲襄以外,还有好些陌生人,与万士弘围着一张圆桌在商量什么。看到万士弘脸上,洪钧心便往下一沉。因为万士弘的气色极坏,真所谓“面如死灰”。光看他这脸色,就可以想象得到,祸事不小。
“文卿,”他扬一扬手说:“我不能陪你。”
“你别管我,你别管我!”洪钧赶紧答道:“我跟二哥谈谈。”
于是他与张仲襄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下,问起消息;张仲襄黯然喟叹:“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大这个跟头栽得不轻。”
“不是说,消息还不确实吗?”
“那是安抚被难家属的话。船、货、十三条性命,都完了。”张仲襄说:“损失不下五十万!”
“五十万!”洪钧失声惊呼,“可真要倾家dàng产了!”
“还得办善后!十三家人家的抚恤,不是一笔小数目。”
“唉!怎么闯这么一场祸?”洪钧忽然想起,“不都保了险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