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虫方面,毛毛虫变成美丽的蝴蝶。而在人,为什么常常反过来?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长久,这么长久地容忍这…种丑恶的嬗变?我们每个人都根本无法预测,将会有怎样的悲剧突然降临在我们头上。等你从某种祸事或不幸中惊醒,你或许已经失去了原先的生活,以及一切维系那种生活的条件。你面临着另…种从前绝不曾想到过的严峻生活,整个世界仿佛在你面前倾斜了。在这种情况下——人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
怀念是一种相会的形式。我们人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赖于它的……
怀念,这是人作为人的最本质的、最单纯的、最自己的、最顽固的权利,它为人心所拥有。当人心连这种任什么人的什么威慑也无法剥夺的权利都主动放弃了,人心就不过是血的泵罢了……
富有者的空虚与贫穷者的空虚是同样深刻的,前者有时甚至比后者更咄咄bī人。抵御后者不过靠本能,而抵御前者却靠窖智的自觉。对贫穷的人来说,富人的空虚是“矫情”;对富人来说,穷人的空虚是“破罐子破摔”一一两种人都无法深人对方的心灵里去体验。这种互相无法体验的心理状态只能产生一种情绪,那就是彼此的敌意……
中国人尊崇“伯乐”,西方人相信自己。
“伯乐”是一种文化和民族心理方面的国粹。故中国人总在那儿祈祷被别人发现的幸运。而西方人更靠自己发现自己。十位“伯乐”的价值永远也不如一匹真正的千里马。如果“伯乐”只会相马,马种的进化便会导致“伯乐”们的失业。
对马,“伯乐”是“伯乐”;对人,“伯乐”今天包含有“靠山”和“保护人”的意思……
所谓“正统”的思想之对于我的某些同代人们,诚如旧童装之对于长大了的少女,她们有时容忍不了别人将它们贬为“过时货”,乃是因为她们穿着它们确曾可爱过。时代之所以是延续的,正由于只能在一代人的内心里结束。而历史告诉我们,这个过程比葡萄晒成gān儿的时间要长得多……
大多数人在学会了与生活“和平共处”的时候,往往最能原谅自己变成了滑头,但却并不允许自己变成恶棍。我们可以做到职听滑头哲学保持沉默,但毕竟很难修行到容忍恶棍理论冒充新道德经的地步……
而人类的希望也许正体现在这一点上。
对于三十多岁的女人,生日是沮丧的加法。
三十三岁的女人,即或漂亮,也是谈不上“水灵”的。她们是熟透了的果子。生活是果库,家庭是塑料袋儿,年龄是储存期。她们的一切美点,在二十三岁这一储存期达到了完善——如果确有美点的话,熟透了的果子是最不易储存的果子。需要储存的东西是难以保鲜的东西。三十三岁是女人生命链环中的—段牛皮筋,家庭生活既能神长它老化它又能保佐它的弹性。这就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三十四岁了、三十五岁了、三十六岁了依然觉得自己逗留在三十二岁上,依然使别人觉得她们仍像二十三岁的缘故。也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一过三十三岁就像秋末的园林没了色彩、没了生机一片萧瑟的缘故……
女人需要自己的家乃是女人的第二本能。在这一点上,她们像海狸。普通的女人尤其需要自己的家,哪怕像个小窝一样的家。嘲笑她们这一点的男人,自以为是在嘲笑平庸。他们那种“超凡脱俗”的心态不但虚伪而且肤浅。他们忘了他们成为男人之前无一不是在女人们构造的“窝”里长大的。不过人类筑窝营巢的技巧和本领比动物或虫鸟高明罢了……
喜欢照镜子的男人绝不少于喜欢照镜子的女人。女人常一边照镜子一边化妆和修饰自己。男人常对着镜子久久地凝视自己,如同凝视一个陌生者,如同在研究他们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女人既易接受自己,习惯自己,钟爱自己,也总想要改变自己。男人既苦于排斥自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也总想要认清自己……
大多数女人迷悯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个男人。大多数男人迷悯地寻找着自我。
男人寻找不到自我的时候,便像儿童一样投入女人的怀抱……
男人是永远的相对值。
女人是永远的绝对值。
女性被认为是一个女人之后,即或仍保留着某些孩子的天性,其灵魂却永不再是孩子。所以她们总是希望被当作纯洁烂漫的儿童。男性被认为是一个男人之后,即或刮鳞一样将孩子的某些天性从身上刮得一gān二净,其灵魂仍趋向于孩子。所以他们总爱装“男子汉”。事实上哪一个男人都仅能寻找到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很小的一部分。正如哪一个女人都不能寻找到一个不使自己失望的“男子汉”一样……女人是男人的小数点,她标在他一生的哪一阶段,往往决定一个男人成为什么样的男人。
我们看到高大qiáng壮伟岸挺拔的男人挽着娇小柔弱的女人信心中足地走着,万勿以为他必是她的“护花神”,她离了他难以生活;其实她对于他可能更重要,谁保护着谁很不一定……爱神、美神、命运之神、死神、战神、和平之神、胜利之神乃至艺术之神都被想象为女人塑造为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勘查人类的心理历程,在最成熟的某一阶段,也不难发现儿童天性的某些特点,实乃因为人类永远有一半男人。一个民族如果没有出息,不是因为女人在数量上太多,而是因为男人在质量上太劣……
一个苦于寻找不到自我才投入女人怀抱的男人,终将会使她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她要寻找的男人,而不过是延长断奶期的孩子。对于负数式的男人,女人这个小数点没有积极意义……
婚前与婚后,是男人和女人的爱之两个境界。无论他们为了做夫妻,曾怎样花前月下,曾怎样山盟海誓、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曾怎样同各自的命运挣扎拼斗、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一旦他们真正实现了终于睡在经法律批准的同一张chuáng上的风愿,不久便会觉得他们那张chuáng不过就是水库中的一张木筏而已。爱之狂风bào雨,闪电雷鸣过后,水库的平静既是宜人的也是庸常的……
没有一种人生不是残缺不全的……
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人生句号。我们只能抓毁它。抓到手一段大弧或小弧而已。那是句号的残骸。无论怎样认真书写,那仍像一个或大或小的逗号。越描越像逗号。人的生命在胚胎时期便酷似一个逗号,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个逗号死亡本身才是个句号。
生活有时就像一个巨大的震dàng器。它白天发动,夜晚停止。人像沙砾,在它开始震dàng的时候,随之跳跃,互相磨擦。在互相磨擦中遍体鳞伤,在它停止之时随之停止。只有停止下来才真正感到疲惫,感到晕眩,感到迷惑,感到颓丧。产生怀疑,产生不满,产生忧怨,产生悲观。而当它又震dàng起来的时候,又随之跳跃和摩擦。在跳跃和摩擦着的时候,认为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盲目地兴奋着和幸福着。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怜——自信,自抑——自扬,这乃是人的本质。日日夜夜,循环不已,这乃是生活的惯力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却是自由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