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战士已然如此,战马何惧死哉?

  正如我不情愿做宠犬,我绝不做那样的一类马——“就是那些在奴役状况之下看似自我感觉最良好的马,那些只为着人摆阔绰、壮观瞻而喂着的马,供奉着的马,那些为着满足主人的虚荣而戴上金银饰物的马。它们额上覆着研丽的一撮毛,顶鬃编成了细辨,满身盖着丝绸和锦毡。这一切之侮rǔ马性,较之它们脚下的铁蹄还有过之无不及。”

  是的,纵然我为马,我也还是要求一些马性的尊严的。故我宁肯充当役马,也绝不做以上那一种似乎很神气的马。因为我知道,役马还起码可以部分地保留自己的一点儿脾气。以上那一种马,却连一点儿脾气都不敢有。人宠它,是以它应绝对地没有脾气为前提的……

  我也不做赛马。

  我不喜欢参与竞争。不喜欢对抗式的活动。这也许正是我几乎不看任何体育赛事的主要原因……

  “最是秋风管闹事,红他枫叶白人头”——人在节气变化之际所容易流露的感伤,说到底,证明人是多么容易悲观的闻!这悲观虽然不一定全是做作,但与那小草、小蝶相比,不是每每诉说了太多的自哀自怜吗?

  在法国小说《双城记》中,关于钉子的一段描写使我留下至今难以磨灭的记亿——bào动的市民在女首的率领之下夜袭监狱,见老更夫躺在监狱门前酣睡着。女首下令杀他,听命者殊不忍,说那老更夫乃是一位善良的好人。但在女首看来,善良的好人一旦醒来,必然呼喊,则必然破了“革命”的大事。于是亲自动手,用铁锤将一根大钉砸人老更夫的太阳xué——后者在浑然不觉中无痛苦地死去。尽管书中写的是“无痛苦”,但我谈到那一段时,仍不禁的局身血液滞流,一阵冷颤……

  革命和反革命镇压革命的手段,每每具有同样的残酷性。“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这一句话,细思忖之,难免的令人不寒而栗……

  故我确信,有些人类的内心里,也肯定包藏着一根钉子。当那根钉子从他们或她们内心里穿出来,人类的另一部分同胞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危害。

  一个事实恐怕是——人类面临的许多灾难,十之五六是一部分人类带给另一部分人类的。而人类最险恶的天敌,似乎越来越是人类自己。

  有些梦想,是靠人自己的努力完全可以实现的。而有些则完全不能实现,只能寄托于时代的国家的发展步伐的速度。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这样。比如家电工业发展的速度加快了,大多数中国人拥有电视机和冰箱的愿望,就不再是什么梦想。比如中国目前商品房的价格居高不下,对于大多数中国工薪阶层,买商品房依然属梦想。

  现在,我就剩下一个梦想了。那是——在一处不太热闹也不太冷清的街角,开一间小饭店。面积不必太大,一百多平米足矣。装修不必太高档,过得去就行。不为赚钱,只为写作之余,能伏在柜台上,近距离地观察形形色色的人,倾听他们彼此的jiāo谈。也不是为了收集什么写作的素材。我写作不靠这么收集素材。根本就与写作无关的一个梦想。

  究竟图什么?

  也许,仅仅企图变成一个毫无动机的听客和看客吧!既毫无动机,则对别人无害。

  三十年前还有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他们和她们的人生愿望其实是很低的,比如只不过是想当中小学教员,甚至是当乡村的中小学教员,而且一定能当得很出色,却也被无情地剥夺了择业的资格和权利……

  由那个像那英而命运和那英天上地下截然相反的妨娘,叫我怎能不想到当年那许许多多人生愿望其实很低,却一辈子被剥夺着资格和权利的中国人?……

  我为他们和她们愀然。

  在时代与人的这一种互应关系中,时代与人各得其所。时代以它宽容的姿态获得了它本身的丰富多彩和积极豁达,而人以胸中有数的自控尺度获得到了张扬天性的权利和益处。

  在文学中,“羞涩”一词较多地用以形容少女。

  在现实中,不禁地羞涩起来的却尤其是少年。

  不信,你就观察……

  有一个事实是无可争议的——少年在美女人面前候忽脸红的时候,其实比一位少女在她所暗恋的男人面前脸红的时候更多。

  情形往往是这样的——性情原来羞涩的少女那时以热烈的目光直视男人;而即使桀骜不驯的少年,那时也会局促不安起来,在美女人面前犯了错误似的垂下他的睫毛。尽管他并没犯什么错误,行为规矩而得体……

  少女在她所暗恋的男人面前(众所周知,大多数少女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此经验,面大多数少年却只不过有类似的体会),往往表现得串真又愉快。她往往并不企图掩饰她的偷快。恰恰相反,她正希望自己内心里一阵阵汹涌着的愉快从眼里从脸上从话语中传达出来。她本能地悟解那一种愉快是美好的。而这便是少女纯洁的一面,也便是人性透彻的一面。

  少女以愉快替代了羞涩。即使她天生容易羞涩,那一时刻她也会变得自然明朗。甚至会变得似乎长大了几岁。于是,这使她自己也变美了。尤其可爱了。

  少年在陌生的美女人面前,则往往表现得失态又腼腆。

  规律是这种的——一个男童变成了少年,他开始以少年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人们,包括周围的女人们。并以少年的情感和心智接近她们。有时是被动的,有时是主动的。然而他自己并不能分清究竟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如果她们呵护他,对他表示喜欢,则他必亲爱她们。反之本能地规避她们。甚至疏远她们。此时自尊已在少年的心里如嫩笋般成长着了。他极其害怕他脆弱的自尊受到任何方面的伤害,尤其害怕来自女性方面的伤害。而他对她们的亲爱,此时已不像儿童似的,仅为获得依倔的快意。他开始以小男人的眼光视她们,开始被她们不同的美点所吸引。那美点也许是容貌,也许是性情。这时他的心底,已朦胧地觉醒着对女人的倾慕了。

  这时他变得模事,相当善解人意——尤其善解女人之意。甚至,会寻找机会表现自己的聪明和勇敢,以图得到她的夸奖……

  少女在她所暗恋的男人面前,每每反少年之道而行之。她每每首先反对那男人的某项决定,每每首先反驳他的某些观点。她假装出很善于独立思考的样子。不是为了别的,仅仅是为了与他展开辩论。他越认真,她心里越暗自得意。其得意中有愉快。所以,被暗恋着的男人又每每浑然不觉。“友邦惊诧”——这少女可是怎么了?为什么处处专和自己做对?……

  大多数少年却不是这样的。他在他所亲爱的女人面前,每每表现得拘谨又腼腆。当然,他也是愉快的。但他的意识中似乎总有一种声音悄悄告诉他——这愉快是不妥的,是应该感到羞耻的。所以他往往企图掩饰他的愉快。他惟恐这种愉快不经意间从心底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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