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江湖_高阳【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打定主意,将心一横,他面无表情地答道:“老大你听清,在外三分安清,七分jiāo情。你老大要提起自己人,只有出五服的本家,没有出五服的安清。叫做多一位前人多一条路;多个兄弟多条臂膀。一师皆师、一徒皆徒。安清有三准三不准;准充不准赖;准打不准骂;准借不准偷。如果提起‘道情’,兄弟欠学。叫做‘叙不完的安清,讲不完的道情’。如今金斗不在家,雀杆不点头,粮船不行运;兄弟是‘旱码头孝祖’,投师的时候来得慌,去得忙,香炉未冷,烛台未gān,敝家师少慈悲,传道师少教诲;帮中之事,兄弟一概不知。望你老大要恕过我兄弟。你老大是‘老帮四卫’,帮中规矩尽知,要请多多慈悲。”这一套话,软中带硬,似嘲若讽,是经过不知多少年,逐渐形成的范式。共分三层意思,第一段是指责对方不念自己人,有意刁难,破坏团结。第二段的着眼在“准充不准赖”;意思是就算冒充,亦不为罪过,何必盘问得太顶真?第三段是解释为何“提起道情,兄弟欠学”;帮中的历史叫做“道情”,因为“欠学”,所以“一概不知”。然则又何以“欠学”?这就因为是“旱码头孝祖”的缘故。

  “旱码头孝祖”是帮中很有名的一个典故,亦是开法领众的一种特例。所谓“旱码头”,最初是指山东台儿庄;运河在山东境内,本无南北之分,直到咸丰五年,huáng河在铜瓦厢决口,神龙掉尾般,由南往北,在东阿、寿张之间,横穿运河,由大清河故道入海,这才将山东的运河,断成两截,huáng河以北的称为“北运”;huáng河以南就是“南运”。

  在咸丰五年以前,山东临清以南的运河,大都以汶水为源;其中台儿庄到韩庄这一段,河阔水浅,上行的船,满装漕粮,又是重载,吃水更深。这段水路一共八十三里,却置有八座水闸,但不管怎么样盈虚调剂,总归走不快,必得借重拉纤。

  船上原有纤夫,只是其他地方可以应付,到这段路上就不够了,需要临时雇工。漕船上的入息厚,出手大方,只求不误限期,多花几文不在乎;因而为漕船背纤,是桩好生意。久而成例,一到漕船进山东境界,附近几州县的乡下人,都赶到台儿庄来做纤工。但是,漕船上所要的人,究竟有限,为了争生意,打得头破血流是常事。

  这样常闹纠纷,漕船上亦很头痛;同时彼此争夺,用这个得罪那个,用那个得罪这个,取舍之间,亦很为难。于是帮中订定办法,准许这班人投师入帮,这一来,一方面用纤工自己人优先,取舍不致漫无标准;另一方面可以用帮规约束,不准滋事。这就是“旱码头孝祖”的由来。

  但是,在那些纤工,投师人帮,原是为了生意;在漕船,开法领众,无非权宜之计。因而“旱码头孝祖”,一切因陋就简,既没有开大香堂那些隆重的仪式,自然谈不到传啥“三帮九代”。所谓“投师的时候来得慌,去得忙”,无非为了生意投师;投完师赶紧要去上生意,“香炉未冷,烛台未gān,家师少慈悲,传道师少教诲,帮中之事一概不知”,确是实情。

  不过,盘问时这样说法,无非作个不愿回答的托词,语似谦卑,实有厌恶渺视之意。因此,非到万不得已,不肯出口;而盘问的人,听到这话,不管如何不满,亦应适可而止。不然就要破脸了。

  当时那知客师倒又愣住了,看刘不才的态度言语,真所谓“洋不洋、相不相”,看不透是啥路道?遇到这样的情形,只有一个办法,去请教主香。

  孙祥太得知其事,如俗语所说,好比吃了萤火虫,“肚子里雪亮”;必是刘不才冒充不过去了,硬作挺撞。当时倒对那知客师好生歉然,打个招呼:“都看我面上,不必计较”。然后亲自出来应付这位“赶香堂”的“怪客”。

  孙祥太的处境甚难,照规矩说,像刘不才这种情形,就是来路不明,应该摒拒不纳;否则就得遮人耳目,再作一番盘问,却又怕刘不才应对乖谬,变成“越描越黑”。想来想去,只有先马虎了事,宁愿事后受人责备,亦比此刻搞得破绽百出,进退两难为妙。

  好在他是主香的身份,在香堂中原可便宜行事,当时只打个照面,使个眼色,将小张和刘不才引人右面厢房,悄悄说一句:“请坐!”

  小张知道这是“挟带私货”的手法。此时无须寒暄客套,只点点头表示一切心照,自会谨慎小心;然后低声答说:“你请便。”

  “你们坐一会。我找个人来陪你们。”

  等孙样太一走,小张拉拉刘不才的衣服,并排坐了下来;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因为厢房中的人甚多。如果有人上来攀谈,又会露马脚。幸好,很快地来了个熟人;就是孙祥太特意找来陪客的赵正涛。

  “你今天也来了?”

  小张这句话就说得不合适,倒像他不该来似的。赵正涛只得含汉糊糊应一声,招招手说:“请到里面坐。”

  一出厢房,引入别院;空宕宕一间破败的屋子,里面有一张方桌,四条长凳,桌上倒有茶和点心。等赵正涛站住脚,小张四面看清,别无外人,才替刘不才引见。

  “自己人不好瞎说。我们两个本来是不该到这里来的;只为我这位刘三哥要来开开眼界。一切不懂,请多多包涵。”

  “师父跟我说过了。委屈两位,只为那面人多,叙起‘道情’来,两位要受窘;所以让我在这里相陪。”赵正涛又说:“我是‘带毛僧’,还没有进香堂参祖的资格;别的规矩,也还不熟,不敢乱走一步。请两位包涵。”

  这话就是暗示,客人最好不要提什么要求害他为难。但如坐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岂不是白来一趟?刘不才心里有些着急,便向小张抛了个眼色。

  就是没有表示,小张也会动问“:”我这位刘三哥,特意要来看香堂— “”我知道,我知道。“赵正涛抢着答说:”开香堂还早。师父关照过,到时候会来通知,总归让两位看得到就是。不过,要委屈两位。“

  “不要紧,你说。”

  “只能在外面看看。”

  “这我们晓得。”小张答道:“连你都不能进香堂;我们两个更不用谈了。”

  “能体谅我,再好都没有。”赵正涛很欣慰地;接着为客人斟茶,同时又说:“师父昨天还在说,这趟多亏得小张叔帮忙— ”

  “慢来,慢来!老赵,”小张诧异,“你怎么矮了一辈?”

  “你是我师父的好朋友,自然比我长一辈。以前身份没有揭穿,我不便改口,今天当然不同了。”

  “那不好!我又不在帮里,各叙各的。”

  “那怎么可以?今天在香堂里,我如果不尊敬师父的朋友,岂不是欺师灭祖?”、“好,好,随你!”小张问道,“李小毛这几天住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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