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江湖_高阳【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老板不肯。乡下人倒也慡气,拿一块银圆押在那里,回头取赎。哪知事华再来,点心店已经不肯认帐了。

  一枚银圆倒还是小事;这口气咽不下。绍兴的刀笔,天下闻名,他有个姓赵的亲戚就是讼师;正好求救。赵讼师想了半天说:“你家跟那家点心店,都归会稽县管辖;会稽县这位县太爷,有名大而化之的滥好人,这种小事未必肯细心去管,说不定各责二十板,那就大倒其楣了。听说新任山yīn县,人很jīng明;新官上任,当然要好好办点事。如果你皮肉愿意受苦,官司可以打赢。”

  赵讼师说了计策,乡下人情愿皮肉受苦。第二天进城,等在山yīn县衙门。山yīn、会稽都是附郭之县,一在府城之西,一在府城之东,这天正好地大老爷出城勘荒,等他回衙门时,乡下人直冲“导子”,当然被“红黑帽”的差役抓了起来。

  “小人是会稽县人;大老爷是——山yīn县,就算小人犯法,要送会稽县。”

  这是有意挺撞,池大老爷大怒:“天下官管天下事;犯在我手里,就不能饶你。来,打二十板!”

  二十板打过,乡下人从身上摸出一张状子送了上去。

  看过状子,池大老爷说道:“你这件事该会稽县管辖,我管不到。”

  “大老爷!”乡下人说:“天下官管天下事;不是大老爷说过的吗?”

  就这一句话,池大老爷恍然大悟,也非常得意;他的心思快,马上就想到,所争的不过一个银圆,而情愿挨几十下板子到山yīn县来打官司,如非冤气难伸,确信他会秉公审理,决不肯出此下策。

  “好!”池大老爷说。“我准你的状子。”

  进了衙门,请刑名师爷来商量;师爷是前任所聘,因为池大老爷出手漂亮,语言有趣,都乐为所用,得悉案情,都认为所告不假。刑房书办亦是如此看法。

  刑名案子;生杀予夺之权,尽操诸手;县官可以得“灭门县令”的恶称,但也可获“青夭”的美名,其间的关键,就在判断案情,分别曲直。既然大家都认为告状的乡下人受了屈,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池大老爷坐堂传点心店的老板来问,被告当然不承认:“一碗汤圆才多少钱,他肯拿一块银洋押在小人这里吗?大老爷倒想想,有这种道理没有?”

  “现在不是讲道理,是讲有这回事没有?”

  “没有。”点心店老板断然决然答说。

  “这案子问不清楚了。退堂!”

  退堂之前,应该宣示被告与原告如何处理?照此情形应是原告饬回,被告还押;而笼统以一句“退堂”了结,不合规制。好在属下的书办、差役都知道这位署理的大老爷,不是等闲之辈,不敢欺他,所以照例办理,将点心店老板先扣留在班房里再说。

  池大老爷打官腔是外行,办案却不是外行,传一个差役到内堂,亲自嘱咐,到点心店找老板娘说话。

  这个差役到点心店找到老板娘,开口就说:“你们老板都招供了。那块银圆快拿出来!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快拿出来,县大老爷好结案。”

  “我本劝他为人不能没有良心,到底闹出来了。”

  老板娘将乡下人押在那里的一枚银圆,原物照缴。一到池大老爷手里,立刻传宣升堂。

  “你,”他对乡下人说,“你的银洋钱大概掉在旁的地方了;他不肯承认,我亦不便动刑拷问;只有一个法子,我赔你!”

  “我不要。”

  “这你就不对了!”池大老爷发怒,“你告状无非为了一块银洋,我给你,你又不要;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掷下来两块银洋,铿然有声,“你捡一块!”

  两块银洋中,有一块特别显眼,上面贴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喜”字。

  “咦!”乡下人诧异,“这块银洋,是小人的。”

  “是你的?”池大老爷问道:“有什么凭证?”

  “这是小人女婿家送来的聘金,上面有红纸双喜。”乡下人说,“大老爷如果不信,小人身上还有,可以拿来比一比。”

  说着乡下人又取出一块银洋,呈堂验认,上面的双喜字一式无二。

  “你怎么说?”池大老爷问汤圆店老板。

  汤圆店老板已经脸色大变,除了连连磕头求饶外,别无话说。

  “好了,”池大老爷对乡下人说,“你的钱你拿了回去。”

  “是。”乡下人磕个头,“大老爷明见万里,真正青天。不过— ”

  乡下人迟疑着想说不敢说,池大老爷当然要追问:“你还有话说?”

  “是。”乡下人说,“小人为了要告到大老爷这里,有意冲犯导子— ”

  语气未完,但池大老爷已明白了,“你是觉得受了委屈不是?”

  “小人不敢说委屈。不过,这个人实在不对。”

  乡下人的意思是,汤圆店老板应该受罚;至少也该像他那样,挨二十板子。如今看堂上没有下文,这口气出得不够,所以不能不申诉。

  池大老爷也有池大老爷的想法,“我晓得我没有罚他,你觉得委屈。不过,”他说,“你看在我的面上。”

  “不敢。大老爷说这话,实在折煞小人。只是,”乡下人磕个头说,“小人斗胆,要请问大老爷,为什么大老爷要担待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的妻子,很明事理;你的钱是他妻子jiāo出来的,还劝过他不可这样子。这是贤慧女人,所以我不能罚他。”

  还似乎不成理由,但乡下人不敢再追问,只答一声:“是。”

  “我再讲个道理你听,如果我罚了他,他回去一定骂他妻子,夫妻反目,说不定女人心狭,会寻短见。那时你想想看,你不是作了孽?”

  “啊,啊!”乡下人恍然大悟,“大老爷说得对。”

  “我索性再把道理说说清楚。如果遇上个帮丈夫作恶的不贤慧女人,你这块银洋就一定拿不回去。如果我罚了他,大家心里会想,好人做不得,妻子做好人,会害了丈夫。那时你想,世界上谁还肯做好人。至于,”池大老爷转脸又说,“卖汤圆的,你回去决不可以骂你女人;你要晓得,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像你现在吞没人家一块银洋,如果安然无事,慢慢胆子大了,作的恶多了,迟早会遭大祸。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知道你女人这样做法,实在是帮你、救你!”

  “是。”汤圆店老板说,“小人再不敢了。”

  “说得有道理啊!看起来倒真还是个好官。”刘不才深深点头。

  “可惜好官做不长!”

  “为什么?”刘不才很关切地问。

  “也是为一桩刑名案子——一”

  这桩案子,极其离奇。池大老爷属下有户人家,只有母女两个人;女儿叫采chūn,公认绝色。从小许婚何氏,本是书香门第;以后何家败落,父母双亡,只剩下未过门的女婿一个人,刻苦用功,希望重振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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