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不过听人说起。”
“怎么说法?”
“说林家那位老太太人很好,却想不到会遭那么一件祸事——真正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心不得好报。”
朱大嫂摇摇头:“心好不好,不知道。不得好报却不见得。”
这话就深了,池大老爷不敢大意,越发装得不经意的闲谈样子,“一个入赘女婿无缘无故投了河;老来无靠,岂不是不得好报?”
“谁说他老来无靠?”
“靠谁?”
这句话问得太急;朱大嫂似乎突然警觉,qiáng笑着说:“她家有田有地;愁什么老来无靠?”
显然的,这不是真话。池大老爷深为失惨,不该操之过急,引起她的猜疑;也因为如此,不宜再问,当然也不能枯坐相对;想一想,正好从孩子身上献些殷勤,争取朱大嫂的好感。
于是,他又用新绢替婴儿拭嘴,再一次上了chuī药,口中问道:“孩子断了奶没有?”
“断了。”朱大嫂说,“我身子不好,没有奶,只好让孩子受苦。”
池大老爷抬起眼;眼中一半真、一半假的怜惜之色,“朱大哥去世了,就留下这点亲骨血。朱大嫂,”他用一种似乎唐突,但充满了善意声音劝说:“你也该早作个打算。”
这是劝她再嫁;朱大嫂的脸红了,低声答道:“也要有人要我呀!”
池大老爷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倒像打算毛遂自荐似的。然而又不能不说下去;想一想把话拉了回来,“抚孤守节,当然是好事。”他说,“我说你要早作个计算,是总要想个活得下去的办法。朱大嫂现在的日子怎么过?”
“原来是‘帮人家’;帮的就是郎中先生你刚才说的林家。后来——”朱大嫂无缘无故地住了口。
池大老爷大为兴奋,但也大为焦急;朱大嫂欲言又止,自是有碍口的话。看样子她很谨慎,不是那种好说是非的“长舌妇”,所以套问无用,必得施展什么手段,才能通她吐露几句要紧话。
于是他凝神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必是她家出了什么是非;朱大嫂是安分守己的人,所以在她家待不下去了。”
“不是。她家有是非,与我们做下人的不相gān。”
这话又漏出点意思,林家确有是非;池大老爷装作不解,点点头说:“看起来外面的话靠不住,说林太太为人好;其实不好。”
“那倒也不见得。”
“我只当是她待下人刻薄,所以你待不下去。既然还不错,何必辞出来?”
“因为,”朱大嫂说,“她家闹鬼。”
越说越玄了!池大老爷灵机一动,突然间收敛闲谈时常有的微笑,正色问道:“朱大嫂,怎么个闹法,请你说给我听听。”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半夜里常有响动,说说笑笑,有时候第二天还扫出一地的jī骨头;我问那里的一个老佣人,他告诉我说:闹鬼!还教我不要多问。我看看不是路数,心里怕得很;所以就辞了东家。后来— ”朱大嫂咽口唾沫,又把话缩回去了。
光是这段“闹鬼”的情形,在池大老爷已大有所获;为了印证确实,还得问一句:“响动是在什么地方?”
朱大嫂紧闭着嘴,息了好一会才说:“郎中先生,我不便说了。再说就是是非。”
不用说,响动是在采chūn房里。池大老爷脸色越发深沉,“朱大嫂,你不可不相信闹鬼。”他说,“我在茅山学过法术,会书符篆,专门拿妖捉鬼。回头我在你家看过了病,请你带我到林家;我去替她们捉鬼。”
“不,不!”朱大嫂惊惶失措地说,“现在不闹了。她们家也忌讳;请你不必多事。”
这一下越发证实了其中大有文章;而且朱大嫂定知其详。只是话已说得很明白,不愿招惹是非;那就不必再问,问亦无用。
于是等小福配了药来,池大老爷亲自动手,用rǔ钵研成“柳青散”,留下一个chuī管,指点了用法,收拾药箱离去。朱大嫂千恩万谢,送出门外;却还不甚放心“捉鬼”那件事,眼看郎中先生往林家相反的方向走远了,方始关门进屋。
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来敲门;开开来一看,门外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擦一脸怪粉,戴一头红花,一看就知是三姑六婆之流。朱大嫂平日不跟这些人jiāo往,当即问道:“你们找谁?”
“你是朱大嫂不是?怎么倒不认识我了?”那老婆子说,“你倒再想想看!在哪里见过?”
“实在想不起了。”朱大嫂使劲摇头。
“真是想不起,我来告诉你。”
她的身子如泥鳅滑溜,等钻了进去,朱大嫂方始发觉,自然不能再摒诸门外;好在那汉子倒还知趣,只在门口张望,并未进来,也就无所谓了。
“朱大嫂你道我是那个。你总听说过何三婶婆吧?”
原来是她!朱大嫂自然听说过:何三婶婆是“官媒”,在县衙门吃一份粮。凡有jì女从良,丫头买卖,发生纠葛,告到当官,另行择配;或者有了什么风化案子,要检验案内妇女之类的差使,都是官媒的事,所以这何三婶婆,也算是绍兴城内的知名人物,朱大嫂当然听说过。
然而,自己又不犯官司,何用她上门?朱大嫂不免惊疑,同时也微感不悦,当即沉着脸说:“何三婶婆,我是守寡的人,平常苦日子都过不过来,跟人也没有什么口舌是非;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说?”
“朱大嫂,你的运气来了。我们大老爷叫你去有话要问;问完了有赏。喏,先赏二两银子。”
有这样的事?朱大嫂真当这个何三婶婆在开什么玩笑;但白花花二两银子却不是开玩笑的事。然则,是骗人上当;有什么当会上?想来想去想不通。
“走,走!朱大嫂,你不要三心二意,心里嘀咕;不是我说句刻薄的话,你这个样子还怕什么?天上掉来的银子,不去捡,世上哪有你这样慢的人?”
这两句话说到了她心里,胆气立刻就壮了,不过还得有两句话要问:“是哪个大老爷?”
“山yīn县池大老爷。”
“要问我什么话?”
“你去了就知道了,包你不吃亏。抱起孩子走吧!”
“等等。”朱大嫂说,“我跟邻合关照一声。”
“不必!池大老爷说了,县衙门传你这回事,不能叫人知道。”
朱大嫂又不免惊疑,但事已如此,不能说了不算;同时估量门外的那个汉子,必是衙门里的差役,最不好惹的人,还是乖乖听话为妙。
进了县衙门,池大老爷在花厅里传见;进厅磕头,不敢仰视。奇怪的是池大老爷很客气,也叫“朱大嫂”;更奇怪的是声音好熟,不由得抬头去望,这一望几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