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小张放心了,拱拱手说:“你请吧!我上岸了。”
相送出舱,孙样太亲自扶他过跳板,等踏上岸,他又拉住小张说道:“我一时还不走;住在拱宸桥,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老弟台,你还有啥吩咐?”
小张一愣,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何用意;想一想才明白,是问小张索何报酬?
“没有别的;有件事不知道能说不能说?”
“笑话!你尽管说。”
“你们帮里的各种规矩花样,好不好详舷细细讲给我听听?”小张紧接着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好奇。”
“这一层— ”孙祥太沉吟着— 小张装糊涂不作声;bī得他只能答允:“照规矩,这就算‘爬灰倒笼’,不过老弟台帮我们清理门户,情形不同。这样,过两三天,我来邀你吃杯酒细谈。”
小张所以对清帮的底细了解得如此之深,就是这个缘故。然而刘不才此时所感兴趣的,却还是李小毛。
“李小毛这件事,我还没有弄明白。”刘不才问道:“那个赵正涛是什么人?”
“是孙祥太的徒弟。”
“这就不对了!既然是李小毛的同门,没有不认识的道理;怎么会去上这样子一个大当?”
“这话问得有道理。不过其中有个说法。赵正涛是孙祥太新收的徒弟,头一天递‘小条子’;第二天就‘俊小香堂’,说起来还是‘带毛僧’— ”
“慢来,慢来!你讲的这些名堂,是啥意思?先说给我听听。”
递“小条子”是帮中的俗称,正式名称为“投小帖”,是清帮中从师的第一步;介绍人代投小帖,经本师同意,选定吉日“俊小香堂”,录为“记名弟子”,叫做“带毛僧”,好比和尚尚未剃度,留着头发,称为头陀或行者,是一样的意思。
小张解释过后,接着又说:“照道理,这种情形在帮里是瞒不住人的;就因为李小毛勾搭师娘这种事,做得太绝,动了公愤,都不愿意理他。孙样太已经通知各帮,有这样一个忤逆徒弟,已不算安清;所以也没有人肯违帮规,倒笼放水去告诉他。”
刘不才听他这段话,大有感慨,“这倒是恶人的一个榜样。凡事总要留几分余地,一走绝了,人人不理,等于睁眼瞎子。”他停了一下又问,“以后呢?拿李小毛怎么处置?”
“那倒不晓得。我跟孙样太有十天没有碰头了,只晓得他还住在拱宸桥。你喜欢打听这件事等我明天问他。”
这一夜刘不才跟小张谈到天亮才睡;约好吃过午饭,专程去访孙祥太。
孙样太的外表跟松江老大大不相同。松江老大短小jīng悍;孙祥太仪观甚伟,一张向红脸,白胡子,眉目口鼻似乎都是大一号的,腰板笔直,声音宏亮。手里捏一枝五尺长的镔铁旱烟袋;烟锅有一个银洋那么大——刘不才不由得想起了“儿女英雄传”上的邓九公。
小张确是很够面子。这从孙祥太对素昧平生的刘不才,特别恭敬这一点上,看得出来,“十八句”客套话说过,提到松江老大,孙祥太在尊敬之中又显得亲切了,“这是个好朋友。”他说,“刘三爷不是外人,我亦不妨说说:我们同辈,嘉白跟他们松江与武九帮,因为大家靠得近的缘故,感情更加不同。刘三爷既是松江老大的好朋友,以后还要多多亲近。”
刘不才看了小张一眼,开始道明来意,话由小张提个头,刘不才细说究竟。最后又由小张提出要求,请孙祥太无论如何要将朱大器全家送到上海。
孙祥太听完不响,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抽烟眨眼,显然在作盘算。息了好一会,他向刘不才说:“刘三爷,我告个罪;我跟我这位张老弟台,有一番下情要诉。”
“好!”小张先站起身,“请过来!”
两个人在屋角窗下,促膝低语,孙祥太首先就表示,既是小张的委托,又有松江老大的关系,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不能推倭;不但不推诿,而且非要办到不可。
“朱家大小,有个人伤了一根汗毛,就算我对不起你。”他说,“所以非要我亲自护送不可。不过,老弟台,你晓得的,我那件事还没有了结。”
“对了!”小张想起刘不才在打听这件事,便即问道:“还没有开过香堂?”
“还没有。只为那个富生的引见师到安徽去了,一定要等他赶到才能‘开香堂’,日子还不能预定,如果派一个‘小角色’去办,我实在不能放心。”孙样太说,“现在不比从前了!”
这自然是实话,小张不能qiáng人所难;只有这样问他:“虽说不能预定,大致总有个日子吧?”
“当然。我想有十天工夫,一定可以料理清楚了。”
“那就只好等。”
“真是对不起!”孙祥太歉意溢于言表,“老弟台第一次jiāo下来的事情,我就没法子说做就做,心里很难过。”
“老大哥,老大哥!”小张赶紧拱拱手,“你这样子说法,变成我心里要难过了。”
于是重新回到原处。当着孙祥太,小张不便细说究竟;只简简单单告诉刘不才,十天以后,孙祥太亲自护送朱大器全家到上海。
一桩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有了结果,刘不才喜不可言;连连称谢,满意而归。
到了城里,小张才说明孙样太所以要十天以后才能分身的缘故。刘不才又起了好奇心,向小张问起,孙祥太开香堂,用家法处治恶徒,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开一开眼界?
“这——”小张大摇其头,“恐怕不成功。”
“你倒探探口气看。”
小张倒真够朋友。为此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拱宸桥,但是见到了孙祥太却几次三番开不得口;这种出乎情理、触犯忌讳的要求,确是难以启齿。
孙样太是“光棍眼、赛夹剪”,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老弟台,”他说,“自己弟兄,你有啥话不好意思说?是不是输得多了?三五百两银子,我是随时都有的。”
“不是,不是!我要钱用会跟你要;这件事倒真是不好意思说。‘开口洋盘闭口相’,我要开出口来,你心里一定会笑我洋盘。”
“没有这话,你尽管说。”
“你们开香堂外人可以不可以在场?”
这像是明知故问,其实是一种试探。孙祥太心里明白,小张着实不是洋盘,难开口的话,说来极有分寸;自己只要答一句“照规矩决不可以”,他就不会再说下去了。
然而jiāo情到底不同,这话他不肯说,只是沉吟着。
小张料知他拒受两难。jiāo朋友何苦老叫人“穿小鞋”,所以摇着手说:“算了,算了!我那个朋友样样落槛,就这桩事情太没有道理。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