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看完,立刻追了出去。他叫着:“郝梅!郝梅!”
他追上郝梅,还她钱,郝梅自然执意拒收,结果还是被他夺过布袋,将钱又还给郝梅。
郝梅表情很急,很真挚,她因自己不能及时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真挚而连连顿足,最后不得不从兜里掏出小本儿和笔,要写什么给老师看。
老师说:“收起来收起来,在这件事上,就算我对你实行一次专制吧!”他看看手表,“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吧。不会耽误你回家给女儿做饭的。路上我们还可以说说话儿。我说,你听,行吗?”
郝梅点头。
他们走到公共汽车站,等待公共汽车。
老师继续说:“我们这座城市,有三百多万人口,也就是说,每一百多个女人中,将有一个人穿上你设计的服装。如果你恰巧看见了她们中的一个,你肯定会这么想,瞧。她穿的服装是我设计的。那是多么特别的一种愉快啊!是不是?”
郝梅极受感染地望着他点头。
老师:“如果我恰巧看见了她们中的一个呢,我会这么想,瞧,这个女人穿的服装,是我教过的学生设计的。我刚从中央美院毕业时,立志要成为徐悲鸿、齐白石、潘天寿、吴作人那样的大师。后来呢,这一种志气成了泡影。我知道我在绘画方面,已经注定没什么出息了。我苦恼过,颓唐过,自bào自弃过。在我老伴的诱导之下,我开始研究服装设计。并不是想借此出名,也不太去认识它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寻找一种适合自己gān的事,寻找一种jīng神寄托而已。可是今天,从你们几个学生身上,更准确地说,是从你身上,我忽然认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许真是有某种意义呢!所以,我也从内心里感激你啊!”
郝梅注视着老师,认真地听。
公共汽车开来,他们上了车。
在公共汽车上,老师继续说:“尽管你目前还没有工作,可是,你已经是一个纳税者了。你应该明白,这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在我们的国家,靠个人的创造性劳动纳税的人,目前还不到几百分之一啊!其中还包括那些画家和作家什么的。你想想,在这一点上,你已经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所以你一定要对将来的生活乐观起来。”
郝梅有些羞涩地笑了,但笑得很由衷。
到站了,下车后,他们走入了一家商场,上了二楼,来到一列服装柜旁;那里,许多中年妇女在购买服装,她们将一件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试着。
老师耳语地:“瞧,都在买你设计的服装。”
郝梅内心里真的激动起来了,她感慨万端地望着。
郝梅回到她住的院子里,见家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改装成的三轮车,进家门后,返身插上了门。只见芸芸在chuáng上抱着一个旧布娃娃睡着了。
她轻轻将女儿推醒,芸芸揉着眼睛嘟囔:“妈妈,我早就饿了。”
郝梅匆匆在“对话”小本上写了行字给女儿看——“妈妈已经是一个纳税者了!”
芸芸困惑地看着这一行字。
郝梅在那一行后面又加了两个惊叹号。
芸芸依然困惑。
郝梅从布袋里取出了钱给女儿看,芸芸惊喜地:“哇!这么多钱呀!都是我们的钱么?”郝梅笑着点点头。
芸芸数起来:“五元、十元、十五元……”母女二人喜笑颜开地对望着。
当晚,郝梅蹬着三轮车,载着女儿,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驶在市街上。她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芸芸不时左右扭头望街景,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旅游者。遇到红灯时,郝梅回头向女儿指点某些建筑和霓虹灯,似乎唯恐女儿忽略了观望什么。
她们来到一家饭店,母女二人坐在临窗僻静的一隅。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郝梅将菜单递给女儿;芸芸看了一会儿,又递还给郝梅:“妈妈,我一样菜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还是你来点吧!”
郝梅笑了,点了几样菜。
服务员离去后,郝梅示意女儿,应该将餐巾铺在膝上。
芸芸展开餐巾纸,见上面印着花儿,又折了起来,不舍得用,悄悄揣进了兜里。
几样菜上齐后,芸芸拿起一瓶饮料,研究着,不能断定该如何打开。
郝梅打开一瓶啤酒示意给女儿看,芸芸打开饮料,斟入杯中,向郝梅郑重地举起了杯:“妈妈,我祝贺您成了一位纳税者。”
一六一
郝梅微笑着与女儿轻轻碰杯,母女相互注视着啜饮。
芸芸说:“妈妈,我这会儿感到真幸福。”
郝梅以母亲特有的那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女儿,拉起女儿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两手中间,并用自己的脸颊亲偎女儿的手。
她往女儿的小盘里夹各样菜,用手势告诉女儿,先不要说话,先吃。
芸芸津津有味地吃着,郝梅缓缓饮酒,仍在注视着女儿。芸芸吃罢一小碗饭,郝梅正好饮完一杯酒,开始吃饭。芸芸以女孩儿特有的崇敬的目光望着母亲。“阿姨,”服务员经过她们的餐桌旁,被芸芸有礼貌地轻声叫住,“再给我妈妈来瓶啤酒。”
服务员笑了,点头离去。
芸芸问:“妈妈,你还能喝吧?”
郝梅也笑了,点头。
服务员走来,替郝梅开了酒斟入杯中说:“您女儿真可爱!”
郝梅对服务员还以微笑。
服务员离去时,抚摸了一下芸芸的头。
芸芸又问:“妈妈,纳税者每个月都能挣很多钱么?”
郝梅怔了一下,为使女儿听了高兴,点了点头。
“那,我和妈妈以后可以经常到这里来吃饭?”
郝梅又点点头。
“我长大了,也要做纳税者!”
郝梅赞赏地微笑。
“妈妈,你今天很高兴是不是?”
郝梅点头。
“那么,芸芸问你什么,你都不会生气的是不是?”
郝梅犹豫了一下,点头。
“那,芸芸现在就想问……”
郝梅更加犹豫,但最终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了小本儿和笔,翻开来放在桌上。
芸芸从兜里摸出了王小嵩照片:“我们在医院里碰到的人,是这位叔叔么?”
郝梅脸上的表情渐变,但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她准备如实回答女儿提出的一切问题,她庄重地点头。
“他和你是小学同学?”
郝梅点头。
“也是中学同学?”
郝梅点头。
“还是兵团战友?”
郝梅点头。
芸芸却不再问了,盯着照片沉思。
郝梅又写下一行字:难道你不相信妈妈?
芸芸以大人般的口吻说:“我不想再问了。”
郝梅写给女儿看:为什么?
芸芸说:“我明白了。”
郝梅写给女儿看:你明白了什么了?
芸芸说:“我什么都明白了。”
芸芸的表情,仿佛至少成熟了十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