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彼此注视着,郝梅的表情中对女儿有许多惊讶和困惑;芸芸的表情中对母亲有许多理解和同情。
郝梅又想在本儿上写什么。
不料芸芸轻声说:“妈妈,把小本儿收起来吧。”
郝梅显得违心地将小本儿揣入兜里。
芸芸问:“妈妈,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郝梅点头。
芸芸将身体侧转,不再望母亲,而望向外面,似乎在居高临下欣赏街景。
郝梅若有所思地饮着杯中剩下的酒,呆望着女儿。
芸芸一动不动。
郝梅饮罢酒,招来服务员,结账。
芸芸仍然一动不动。
郝梅走到女儿身后,轻拍女儿的肩。
芸芸缓缓转过头,她满脸是泪……
她轻声说:“妈妈,我心里又感到不像刚才那么幸福了……”
郝梅忧伤地将女儿抱起,走下楼。
在楼梯上,芸芸叫道:“妈妈。”
一六二
郝梅站住了。
芸芸捧着郝梅的脸轻轻地说:“妈妈,会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男人爱上你的……”
郝梅的脸情不自禁地与女儿的脸偎在了一起。
郝梅蹬车进入了她家住的那条街口,老潘迎了上来。
芸芸说:“妈妈,停一下,是潘叔叔。”
郝梅将车停住。
老潘说:“你们哪儿去了?”
芸芸说:“妈妈请我到高级饭店吃饭去了!”
“高级饭店?……”
“啊哈,迎宾楼!”
老潘说:“那里也谈不上是什么高级饭店嘛!等叔叔这个月发了工资,请你们娘俩到真正高级的饭店撮一顿!”
芸芸说:“高级!就是高级!”
“好,好,芸芸说高级就高级!”老潘对郝梅说,“我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好久,越等越不放心,怕你第一次骑这种车,不习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
郝梅感激地从挂在车把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条“三五”烟给了老潘。
老潘嗔怪地说:“这是gān什么!邻里邻居的,还用得着买这么贵的一条烟给我?”
芸芸说:“叔叔,你就收下吧!我妈妈已经成为纳税者了,以后每个月都能挣很多钱了!”
老潘看看芸芸,又看看郝梅,半信半疑:“找到工作了?”
郝梅暗示他,不要相信女儿的话。
老潘说:“既然已经给我买了,我也就不客气了。芸芸,先给叔叔拿着。纳税者是不在乎花这几个钱买烟给别人吸的,是不是芸芸?”
芸芸接了烟说:“那当然!”
老潘试探地问郝梅:“既然你们娘俩已经吃过饭了,我蹬车带你们到江边儿去消闲一会儿怎么样?芸芸还一次没见过咱们的防洪纪念塔,没见过江桥,没见过咱们的松花江呢!”
郝梅心中似有所忌,犹豫。
芸芸高兴地央求道:“去!去!妈妈,我要去嘛!”
老潘也说:“你别想那么复杂,我这个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来不跟女人耍什么心眼儿。”
郝梅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老潘蹬着三轮,郝梅坐在车后座,搂抱着女儿,一同到了马路。老潘浑身是劲儿,轻车熟路地蹬着,他们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马路上。
老潘说:“芸芸,和你妈坐稳喽,叔叔可要快蹬了!”
“叔叔,放心快蹬吧,越快越好!”
老潘猫下腰,飞快地蹬起车来。
芸芸喊道:“好风凉噢!好风凉噢!”
马路上撒下芸芸的一串笑声。
他们来到松花江畔,老潘抱着芸芸,和郝梅并排坐着。
芸芸问:“妈妈,你从前经常来江畔么?”
郝梅点头。
芸芸又问:“返城以后,今天头一次来,是么?”
郝梅点头。
芸芸左望防洪纪念塔,右望江桥:“叔叔,你以后每个月都带我和妈妈来一次行么?”
老潘说:“怎么不行,别说每个月啦,就是每个星期,每天也行!只要你和你妈妈高兴,我尽这点儿义务那是没说的!”
芸芸说:“叔叔,你真好!”她很响地在老潘脸上亲了一口。
老潘倒有些发窘地说:“这孩子,你怎么学会这一套了?”
芸芸说:“这还用学啊?我心里高兴时,见了谁都想亲人家一下!妈妈,这会儿我心里又感到特别幸福了。”
郝梅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芸芸说:“妈妈,我坐你膝上一会儿吧,我怕把叔叔的腿坐麻了……”
老潘说:“嗬,这么知道心疼叔叔哇!”
郝梅从老潘膝上抱过了芸芸,老潘从郝梅给他买的那条烟中取出一盒,吸了起来。
松花江在他们眼前缓缓流淌。
老潘轻轻叫了一声“芸芸”之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好么?”
芸芸说:“好。”她将身体向他转过去。
一六三
老潘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故事,是我在兵团时的一段经历……”
芸芸这才知道潘叔叔也是兵团的,她问:“那,你和我妈妈也是战友啦?”
老潘笑道:“怎么说呢,还不能算是战友吧,你妈妈是东北兵团的,我是内蒙兵团的。”
“那,您为什么要到内蒙兵团去呢?”
“不是我偏要去那里,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的大爷和大娘家没儿子,父母就把我给了他们,结果呢,我就成了北京人的儿子。当年,我们那所中学的学生们都向往到大草原去,我受他们影响,就跟着去了。十年后返回北京,大爷大娘去世了,堂姐们都结婚了,我这个本该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儿子就没什么意义了。哈尔滨这方面呢,父母又非常想我,我就又回到了哈尔滨,重新做哈尔滨人的儿子。”
郝梅看似无心,实则有心地听着。
“不讲这些,这些没意思。还是讲我刚才要给你讲的吧!内蒙大草原啊,那可真叫广阔无边。我一个人放一群马,夏天,晒得我无处躲无处藏的,只有坐在马的影子里。我的房东老额吉妈妈,有一个独生女儿,叫乌云琪格。当年十六岁,比我小三岁。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就像你和你妈妈一样。乌云琪格对我可好了,她十八岁的时候,该出嫁了。可是每次媒人登门给她说婆家,她总是摇头不愿意。二十岁的时候,她没嫁人。二十二岁的时候,还没嫁人。每次送走媒人,老额吉就默默望着她叹气。而她呢,就悄悄溜出帐篷,让老狗陪着她,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去唱歌。那六年里,我探了三次家。每次探家,她都骑着马送我,一直把我送到旗里……”
郝梅在不知不觉中将身体转向了老潘。
而老潘望着江水,不时吸一口烟,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继续讲着:“一直到我返城那一年,她还没有嫁人。不过已不住在家里了,住在旗里,她在旗卫校上学。经过旗里,我没来得及向她告别,就上火车。火车开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忽然有人指着窗外叫起来——看!看!原来是乌云琪格在骑着马追火车,一边追一边喊。我隐约听出,她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躲进厕所里,捂着脸哭了个够……后来,草原上的人们写信告诉我,乌云琪格骑的那匹马……累死了……当年,她嫁人了。在草原上的男人们眼里,她已是一个老姑娘了。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有时候,我真想回草原去看看。可又不敢回去,怕看见乌云琪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