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嵩问:“你怎么光着脚?你鞋呢?”
韩德宝蹲下从脚上拔出什么:“嗨,别提啦。我那双刚买的高级球鞋,被人bī着给脱下来了。说鞋底儿的胶纹,走一步能踩出一个‘毛’字……”
郝梅掏出手绢,蹲下替他包扎脚,一边说:“光着双脚你还有那么高涨的革命热情。要是还穿着那双高级球鞋,不得跳到云端里去喊‘造反有理’呀?”
韩德宝说:“全国一齐停课,还不就是为了让咱们闹革命嘛!听说没有?今年升高中,取消考试了,要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为主……”
郝梅关心地问:“真的?”
王小嵩忽然往前方一指,说:“那边着火啦!”
远处一缕浓烟升起……
韩德宝说:“那是在烧鞋!情愿的不情愿的,被脱下了几百双我那样的鞋呢!集中一块儿,一把火全烧了。让人看着怪可惜的。”
一个光脚的大高个子男人走过(看去可能是个运动员),见韩德宝也光着脚,对他苦笑了一下(韩德宝还以苦笑),那人刚刚笑过,大概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表情成问题,马上说一句:“文化大革命万岁!”
韩德宝接下句:“万岁万万岁!”
郝梅目睹这颇具喜剧意味的一小幕,忍住笑问韩德宝:“你出门怎么不戴上红卫兵袖标?”
韩德宝说:“戴了,又摘下来揣在兜里了。光着双脚丫子,我怕有损咱们红卫兵的形象……”
郝梅说:“快戴上。不戴,万一谁觉得你的样子哪不对劲儿,把你当‘黑五类’盘问一顿怎么办?”
“对,对。你说得对……”韩德宝赶忙从兜里掏出红卫兵袖标,举起双臂,让王小嵩替他戴。
两人望着戴了袖标的韩德宝一瘸一拐地走了。
郝梅不无忧虑地说:“要是真取消了考试,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升高中。”
王小嵩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你虽然不是正宗‘红五类’,可你是‘红外围’啊!只要你能积极参加运动就没问题。”
郝梅说:“咱们全班,就剩我没给咱们老师贴大字报了。”
“还有我呢。”
“咱俩合写一张吧?要不该被认为是‘保皇派’了,你说呢?”
王小嵩说:“可是,写什么呢?”
郝梅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一次,老师在班会上讲,‘三好’学生,应当是学习好放在第一位,咱们就批判她向学生灌输‘白专’思想吧,行不行?”
“也行……”
郝梅说:“这个问题的性质,不至于太严重吧?”
“可太轻描淡写也不行啊!那还不如不写。报纸上广播里,不是天天都在讲,革命的大批判不能轻描淡写么?”
“是啊。这样吧,你起草,我抄。”郝梅说,“我一定把咱们的大字报抄得字迹工整。你不是认为我的毛笔字比钢笔字还好么?”
王小嵩点了点头。
郝梅说:“你可一定要有分寸,千万别一张大字报,把咱们老师推到了敌我矛盾的立场上去。”
“放心,我不会的。”
不经意间,他们踏上了一条用红漆写在地上的竖标语——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两人发现后,王小嵩扯着郝梅,一跃跳开……
王小嵩说:“不好,有人在望我们,快跑!”
他拉起郝梅的手就跑。
他们气喘吁吁在另一条马路口站住——郝梅闭着双眼胸脯起伏着,身体向后一倾,靠在王小嵩胸前。而头向后一仰,担在了王小嵩的肩上——她的嘴唇几乎触在王小嵩脸颊上。
王小嵩意外地呆立着。
四十九
这情形会使人们忆起《保尔·柯察金》这部苏联影片中,保尔和冬妮娅赛跑后的情形——近处有大字报专栏,火药味儿十足的标语,远处有阵阵口号声、广播批判声,“要是革命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的歌声……
他们之间不由自主的这一种纯洁的亲昵,与周围的时空是那么的不协调。
郝梅说:“我都喘不上气儿来了。”
王小嵩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揽住了郝梅的腰肢。
郝梅说:“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该多好哇。”
仿佛专和她的话作对,近乎喊叫的广播声突起:“前区委书记张尔泰,一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长期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分庭抗礼。今天,终于被广大革命群众拉下马,揪出来游街示众了!”
王小嵩手从郝梅腰间放下。郝梅身体也立刻脱离了他胸前。
一辆被语录牌标语牌四面遮挡得像装甲车似的“游斗车”,缓缓出现在街口。车上的被游斗者戴着高帽,弯着腰,挂着牌子。他们注视着那辆车驶过。
王小嵩发现郝梅神色异样,问:“你怎么了?”
“……”
“你……认识的人?”
郝梅猛省地说:“那是张萌她父亲呀!……我经常到她家去……不会认错!再说牌子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她家离这儿不远。”
“那,咱们快到她家看看她去。”郝梅点头。
一辆卡车停在张萌家的街口,戴袖标的人们正在从她家里往外搬东西。
王小嵩、郝梅隐在观望者中,不敢贸然上前……
那些人将东西装上车,也上了车。车开走后,人们渐散。
王小嵩轻轻地对郝梅说:“把袖标摘下来,别让看见的人把我们当成红卫兵中的同情者。”
两人摘下袖标,揣入兜里,迅速跑入张萌家。
一片抄查过的凌乱情形。
几个房间都贴了封条,只有一扇门没封,他们轻轻走过去,郝梅踩到了什么,险些滑倒,幸被王小嵩扶住——脚下是一条金鱼。
王小嵩用脚尖将鱼拨开。
郝梅基督徒犯了天条似的不安:“哎呀!它被我踩死了。”
“它早已经死了!”张萌出现在那扇没封的门外,也就是她的小房间的门外。她的话冷冰冰的,表情也那样。
两人这才发现,地上不止一条金鱼,还有几条。有的还在动腮。一地鱼缸的玻璃碎片。
张萌说:“他们说——你家还养两缸金鱼。就把鱼缸捧起来摔碎了。”
郝梅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条仍苟活的金鱼,望着张萌:“这一条还活着。快找个能盛水的东西,救它一命!”
张萌说:“谁对我发善心?”
郝梅手托那条金鱼,转目四顾,见脸盆中还有半盆水,将金鱼放入了脸盆。
张萌说:“盆里兑了药水儿。我大爷在国外。他们怀疑我父亲里通外国,用盆里的水泡过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