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母说:“小梅,你过来。”
郝梅走到母亲身边,蹲下:“妈,我爸爸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放心。你爸爸什么问题也没有。”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你从小任性惯了。真该有个哥哥管着你点儿……你想不想有个哥?”
郝梅看了王小嵩一眼,低头不语。
“说话呀!”
郝梅难以启齿地:“妈……”
母亲说:“如果你想,妈妈作证,你就叫小嵩一声哥吧。”
郝梅复望王小嵩,难以叫出口。
“这有什么害羞的哦?叫呀。”
王小嵩说:“阿姨,别为难她了……我……还有我母亲……我们一定,一定会像您一样关心她的。”
郝梅王小嵩互相注视着。
王小嵩在大字报“夹墙”之间边走边看。一张只有几行“龙飞蛇舞”的毛笔字的大字报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杨玉芬,你为什么经常往自己身上喷洒香水儿?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须回答!!!”
署名是——革命学生徐克。
徐克分明有意给被“勒令”的老师留下了半页空白。
那叫杨玉芬的老师也明白其意,用那空白的半页纸以秀丽的小楷体写的是——“我很羞愧。因为我有腋臭。出于为同学们着想,所以上课前要往身上喷些香水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杨玉芬。”
这张大字报,横一行竖一行,红的蓝的黑的,写了一行行的铅笔字,钢笔字、红蓝铅笔字。
王小嵩驻足,凑近细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腋臭的臭味儿,对我们革命学生并不可怕。你带入课堂的那股香水儿味,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可怕的!”“批驳得好极啦!”“这张大字报哗众取宠!”“注意,别泼冷水,小心站到运动的对立面去!”“要时刻把握运动的大方向,反对在枝节问题上大作文章!”“小是小非也要辩个清楚!”
……
一只手拍在王小嵩肩上——他一回头,见恰是徐克。
徐克将钢笔朝他一递:“加几行字,支持支持我吧!”
王小嵩低声然而责备地:“你没什么事儿可写的啦?你这叫杨老师今后还怎么有脸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
徐克仍纠缠他,硬往他手中塞笔:“把你这种看法写上也行!我希望我这张大字报破个纪录,能有一百条争论观点!”
王小嵩生气地推开他:“哼,我看就你哗众取宠,简直无聊透顶!”
徐克光火了:“你站住,你说谁哗众取宠?你说谁无聊透顶?”上下打量他,“你有水平!你多有水平啊!你和郝梅一张大字报,就把咱们老师横扫到牛鬼蛇神一块儿去了!我的大字报,起码不会一棒子把人打死!”
徐克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五十二
王小嵩愣怔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由他起草,由郝梅抄写的那张大字报,真的把他们班主任老师打倒了。
王小嵩郁郁寡欢地走下楼梯。
他走到走廊上。
他的班主任老师恰好从厕所出来,一手拎着桶,一手拿着笤帚——衣服左上方贴着一块白胶布,写有“资教”二字——乃“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教师”之缩写。
王小嵩真诚而内疚地说:“老师……我……”他想向老师解释什么。
不料老师立刻诚惶诚恐地闪到一旁,不但肃立,而且深深弯下腰去,连连说:“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
王小嵩无地自容,望着老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低着头从老师跟前跑过去了。
教学楼后,他背依楼梯缓缓蹲下,
哗啦……
三层楼上一块玻璃从里面打碎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好人打坏人活该!”
又一块玻璃碎了……
王小嵩躲开,仰头望着。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千条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声从三楼飘扬而出。
这一年,毛主席发出了最高指示:“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争取政权。”
一间教室里,课桌摆成了圆桌形,二十几个看去是各派头头的男女同学围桌端坐,双手翻“红宝书”,齐声朗读:“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政权,就丧失了一切……”王小嵩也在其内。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又来势汹汹地闯入一伙红卫兵。为首的是吴振庆。站在他身旁的是徐克。
原在教室内的一个男同学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问:“你们gān什么?”
吴振庆不甘示弱地:“gān什么?你们商议成立全校革命委员会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邀请我们派代表参加?”
那男同学说:“为什么一定要邀请?”
吴振庆说:“没有邀请,便是对我们的蔑视!”
“那又怎么样?”
吴振庆将始终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高举了起来:“保皇派的头头们,对不起得很,我们已经先于你们,一举成功地夺取了政权!”他手中拿的是学校的图章。
他的目光轻蔑地扫视着,具有挑衅的意味儿——他的目光和王小嵩的目光相遇。
他略微一愣,转脸对徐克悄声说:“告诉战友们,如果打起来,谁也不许碰小嵩一指头。”
徐克望着王小嵩,对另一“战友”悄声耳语——于是一个一个望着王小嵩,一个一个悄声传下去。
对方一个同学问:“你们又以什么名义单方面夺取?”
徐克说:“以革命的名义!”
对方回答说:“抢!把政权夺回来!”
于是一场混战开始。
但是已经夺取政权的一派,却没有一个理睬王小嵩。他握着双拳,摆出准备进攻和自卫的架势,却没有谁向他进攻,他也没有主动进攻别人的勇气。
对方的一个被别人推得踉跄数步,撞在他身上。
他终于感到有了一个机会,也似乎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还击了。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对方,企图将对方摔倒在地。不料对方一下子破开了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摔倒在地。
对方飞起一脚要朝他身上踢去,却又并没有踢。
原来对方是徐克。
倒在地上的王小嵩仰望着徐克。
徐克哼了一声——转身对付别人。
“政权”,也就是那枚图章,在他们脚下滚来滚去。
一场混战结束,原在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同学,显然属于多少吃了些亏的一方。有几个女生还在痛哭,男生们表示革命友爱地围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