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说:“谁说那是簸箕了?那是伟大的女奴波琪儿。”
胖老太说:“哎,不许这种语气跟你爸说话。他是当老子的么,有他冲你吼的权利,没有你发火的资格。”她瞅瞅画儿,评论道,“女奴不就是丫环么?丫环还有伟大的?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女子,只有外国男子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丫环伟大。”
胖老太太又劝徐克的父亲:“你当老子的,也得多少学着适应点儿新的环境么!我那大孙子也是,把他那小屋搞得进不去个人儿,满墙贴的都是女人画儿,我以为他们单位的姑娘们,一定都认为他心思不正,不乐意理他吧?蛮不是那么回事儿。还都愿意来找他!如今女孩们穿的都越来越讲究个瘦、露、透,何况不过用眼睛看的幅画儿了。你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
父亲说:“我要不看他是花两千元买的,我早一把火给他烧了!”
徐克隐忍地梗着脖子。
“您老再看,还有这个呐!”父亲说着,将一条chuáng单从一个什么东西上扯下,原来罩住的是一尊维纳斯。不过不是白的而是黑的,比真人还要高一些。
胖老太太瞠目道:“哎呦妈呀!怎么喜欢起黑的来了?这要是赶上停电,生人来了猛眼一看,还不得吓出个好歹呀?”
父亲说:“我要不看他也是花两千多元买的,我也早就给他砸了。”
父亲又要用chuáng单罩上,徐克却将“她”搬起,扛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父亲冲着他的房间吼:“你说你买的时候,自己就不心疼你的钱?”
徐克在chuáng上一躺,抢白说:“钱是我挣的,喜欢的东西就买,心疼什么?”
胖老太太对徐克父亲说:“能挣能花,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错儿。您要是实在看着碍眼,那你也千万别烧了,莫如送给我。啊?”
徐克父亲瞥了一眼画儿,分明地还舍不得,没吭声儿。
胖老太说:“你们不吵了,我也就不多待了。”她瞥了一眼画儿,似乎还惦记想要,却又不好意思再开口。
临走时她说:“我拿个苹果回去给孙子。”
父亲说:“多拿几个吧!”
“不,拿一个就行。”老太太嘴上这么说着,却往兜里各揣了一个,两手还各拿了一个。
父亲将胖老太太送走后,站在徐克房间的门口,冲里面问:“你说,你今天在市场上,又跟人争的什么富?”
“我不是争富,那是争一口气,这口气要是输给了那小子,我没法儿在市面上混了!”
“你说你三十大几了,不早点儿成家,让我早点儿抱上个孙子,让我死了也瞑目。”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你想?你想你小子在外边包养着……一个小娼妇!”
徐克一下子坐了起来:“爸,你别胡说好不好?人家是我雇员!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
“雇员?就你还配有雇员?雇员你还陪她下馆子、逛舞厅?你身边形影不离地有这么个小娼妇,正经姑娘谁肯嫁你?你当你有几个臭钱就配娶个有品有貌的老婆啦?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你早点儿给我领回一个儿媳妇来!”
徐克说:“爸,我再说一遍,你要总是当着我的面,说我的雇员是小娼妇什么的,可别怪你是我爸我也跟你恼!一年四季为我守摊儿,人家不容易。人家没少帮我挣钱,我应该好好儿对人家!再说,她又不是本市人,在本市无亲无故的,拿我当个大哥,我陪她吃几顿饭,逛几次舞厅,怎么了?”
父亲说:“可别人不这么看!”
“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呢!”
门铃声儿响。
一零二
徐克父亲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脸上化了妆的小俊,显然是从舞厅直接来的,手里抱着那尊猫头鹰标本。
小俊说:“大爷,这是我大哥买的,我给他送来了……他还没回家?”
父亲接过猫头鹰标本说:“回来了,你进来坐会儿吧!”
小俊说:“他回来我就放心了。我不坐了,太晚了。我明天还得早早儿替他守摊儿呢!”
小俊说着转身下楼。
徐克追出家门喊:“小俊!”
小俊在楼梯上站住。
徐克说:“路太远,我不放心,要不你住这儿吧?”
“不,我打的回去。”
“那,你别在马路上拦车!我不是吓唬你,万一碰上个不怀好意的呢?”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取出几张名片,找出一张给小俊,“你传呼他!就说是我给的名片。”
小俊感激地接过,朝徐克抛了一个吻,走了。
徐克回到房间里,见父亲双手捧着那标本。左转右转,正不知往哪儿放。
父亲说:“猫头鹰你也没见过呀?你说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打算往哪儿摆?你开着一个印钱的工厂呀?啊?你显富,你比阔,动物园里那么多猫头鹰,有本事你倒是全买回家来呀!”
徐克从父亲怀里捧过标本,一声不响便往自己房间走。在他自己房间里,他捧着标本,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摆。
父亲跟到了他的房间门口,望着他,继续训斥:“你明天立马把她辞了!老子当你的雇员,老子天天去给你守摊儿!”
徐克一时忍无可忍,突然将标本狠狠摔在地上。
父亲一惊:“你!”
父子俩互相咄咄地对视着……
父亲猛转身,走入了另一卧室,卧室里摆放着徐克母亲的遗像。父亲注视着,感伤地说:“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在他家,我这当老子的,说一万句也不顶一句。他妈,跟我走,咱有点儿志气,咱回从前的老街老院儿老房子去。”
父亲将遗像揣在怀里,跨出房间,指着徐克说:“儿子,我有养老金,我不用你养活!就是你妈活着,我也养得起她!我们走,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我看你不顺眼,你瞅着我也别扭。”
父亲走了。他走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
徐克狠狠地跺踏着标本,将它跺踏扁了。
他往chuáng上一躺,熄了灯。
忽然他又挺身坐起,四处找烟吸。
在打火机火苗的光耀之下,他脸上淌着一行泪。
他又仰躺下,继续吸烟。
他确实伤心起来,在泪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甚至想起了临去北大荒那一年,他亲口对瘫在chuáng上的母亲说的话:“妈,咱家的小偏厦子就要盖好了,阳光可充足了!我再给你盘个小火炕,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住过去了,就可以见到阳光了。”
甚至他还想起了自己下乡以后写的家信:“爸,冬天快到了,咱家的那小偏厦子,还得上一遍墙泥,要不我妈住着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