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一路,我陪你一段……”
两人走着走着同时站住了——马路对面是一所中学,他们的母校。
王小嵩看着说:“变化不大。”
吴振庆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说:“当年的老师几乎都不在了。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改行的改行……看看去?”
二人跨过了马路,走入静悄悄的校园,走入教学楼。
他们在教室门外站住。
吴振庆说:“这是咱们班的教室,记得不?”
王小嵩点点头——他从门上的玻璃往教室内窥望。
下课铃骤响,他和吴振庆闪在一旁。
学生拥出,跟在其后的一位年轻的女老师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
“随便看看……”
女老师说:“随便看看?你们gān什么的?”
王小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瞧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我们当年都是这学校、这班的学生。”
女老师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们。
吴振庆不悦地说:“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我叫吴振庆,他叫王小嵩。”
女老师说:“你?吴振庆?”她急忙用手招过一名学生,吩咐道,“快去请校长!”
吴振庆和王小嵩疑惑地望着学生跑开。
女老师说:“请你们先别走。”
男校长跟着那学生匆匆走来。
校长问:“哪位?哪位是吴振庆?”
女老师说:“他说他是。”
校长问吴振庆:“你……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比如工作证什么的……请别误会。我们只不过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我们一直寻找而无处寻找的那个吴振庆。”
“我没带工作证什么的,不过,我可以说出,我们的第一任班主任是女的,姓曲,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食物中毒死了;我们的第二任……”
校长说:“那些不必讲了,讲了我也不清楚。我是去年才调来的……口天吴?”
吴振庆点头。
“振兴中华的振,国庆的庆?”
吴振庆又点头。
校长说:“哎呀,哎呀,吴振庆同学,可找到你啦!感谢啊!我代表全校师生衷心地感激啊!”说完,他拉住吴振庆的手,热烈地握着。
吴振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地看着王小嵩。
王小嵩说:“振庆,没我什么事儿,我先走一步。”
校长又一把扯住了他:“别走别走,既然一块儿来的,就都请到校长室一坐吧……你叫什么名字?”
女老师代为回答:“王小嵩……”
校长说:“王小嵩?也有你嘛!也有你嘛!”
“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明白……”
校长说:“做了好事,和犯了错误一样,都应该坦率承认嘛!请吧,请到校长室。”
他们被校长一手挽住一个,只好跟着走进了校长室。
校长从桌上玻璃板下取出半张纸递给王小嵩说:“你们看,我没记错,是有你吧?”
纸条上写的是——敬向母校图书馆捐书一千册——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
校长没从暖瓶里倒出水来,拿着暖瓶走出去了。
吴振庆说:“准是徐克这小子!有一次我跟他说过,当年咱们掌权那阵子,曾把学校图书馆的书都当废纸给卖了,买红布做战旗和袖标了,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母校。”
王小嵩说:“我可没掌过权,也没卖过学校的书。”
吴振庆扯起王小嵩:“快走,咱俩别在这儿装人啦!”
一一零
二人刚一出门,不料被等在门外的许多学生围住了,许多笔记本和笔递向他们:
“校友叔叔,请给我们签个名吧!”
“我们一定向你们学习,永远热爱母校!”
“我是校黑板报的记者,请两位校友叔叔谈谈回访母校的感想好吗?”
“你们当年是红卫兵吗?批斗过老师吗?砸过学校的玻璃吗?”
“你们当年早恋吗?”
二人不但大窘,而且十分惶恐,完全不知如何招架这意想不到的情形……
晚上,王小嵩回家。
屋子规整了许多,这儿那儿堆放的东西,用布或挂历纸盖着。
王小嵩躺在chuáng上,望着母亲给一件小衣服钉扣子。
他说:“妈,你也睡吧。”
母亲说:“嗯……”看看表,“还不到九点,太早了,妈这一辈子熬惯了夜,躺下也睡不着。”
“妈,弟弟妹妹他们小孩儿的衣服,你以后不要做了。”
“唉,买件小衣服,便宜也得十来元钱。扯几尺布自己做,要少花一半的钱。过几年,妈有心做也做不了啦,眼睛不行了……有时一行扣子几次才能钉齐。”
母亲凑近灯前做针线活儿的样子,像外科医生缝合毛细血管。
王小嵩体恤地望着母亲。母亲纫不上针,只好将针线递给他。
王小嵩纫好针后,说:“妈,我三奶搬到哪住去了?”
“究竟搬到哪儿住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家比咱们家早动迁两年,你弟弟妹妹串过门儿,改天问他们吧。可怜你们三奶,挺有股劲儿活到八十多,就是为了活到住进楼房那一天。可是就没活过天意。差几天往楼房里搬了,也不知阎王爷找老太太有什么急事儿。不闭眼,就是不闭眼。谁给抚上,一离手儿又睁开了。就把我请去了,我先给老人家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说:‘他三奶呀,您是不是还在怪我家孩子他爸对您说过:共产主义再有十年八年就实现了啊?您要是真怪他,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吧。他那也不是存心骗您啊!他那是好心安慰你呀。他一个大老粗,对国家大事心里哪能有个准谱啊?’也怪,我说完了,只用手一罩,还没抚,老人家眼睛就闭上了。”
王小嵩神色渐渐感伤,又问:“那……我广义哥呢?”
“你广义哥可了不起,别看人家孩子当年没了一条腿,活得比整人还有志气。硬是在家里,靠一个十几元钱的破半导体,学会了好几种外国语。现在已经出了几本书了。你小姨的女儿考大学前,住在咱们家,我还让你弟弟带着她,去找你广义哥给辅导过外语呢。小秀,就是你小姨的女儿,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没去你那儿?”
“去过……”
母亲说:“听说有的农村女孩子,一考入大学,就变得虚荣了,小秀没变吧?”
“没变。”
“没变就好。你小姨命苦哇,一辈子都为拉扯小秀这孩子了,连自己病了,都瞒着小秀,怕分了小秀的心,影响孩子的学习。你知道你小姨得的什么病吧?你弟弟妹妹没去信告诉你?”